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掛念。這日聽到訊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刹,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定氣閑,莊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有兒女之態?”


    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嗬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出家無嗣、心無掛礙的高僧相比?”


    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見他頭角崢嶸,知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跟著長歎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正淳又即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麽雄心壯誌,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麽?”


    隻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麵目猥瑣的中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竹,這兩年多來,她一直伴著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著來了。她知少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個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人瞧破,隻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女兒阿朱那般假扮男人說話也能維妙維肖。她見眾人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家學淵源,將門虎子”,都不禁相顧莞爾。


    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鳩摩智道:“這不肖孩子……”鳩摩智道:“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續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國師若知他的下落,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情關,整日價憔悴相思。小僧見到他之時,已然形銷骨立,麵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難說得很。”


    忽然一個青年僧人走上前來,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王爺不必憂心,我那三弟段譽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是少林寺中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問道:“小師父最近見過我那孩兒麽?”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說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大醉……”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音甫歇,一人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懷裏,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剛進寺門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淩波微步”,搶了進來。


    父子相見,都說不出的歡喜。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頗有風霜之色,但神采奕奕,決非如鳩摩智所說的什麽“形銷骨立、麵黃肌瘦、死活難知”。


    段譽迴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


    虛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誠心懺悔已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起“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麵紅耳赤,神色忸怩,又怎敢開口打聽?


    鳩摩智心想,此刻王語嫣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有天大事端,也決難引得段譽這癡情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語嫣對她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慕容複分手,當即提氣朗聲說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來,怎地還不進寺禮佛?”


    “姑蘇慕容”好大的聲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來姑蘇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這番僧事先約好了,一起來跟少林寺為難的嗎?”


    但寺門外聲息全無,過了半晌,遠處山間的迴音傳來:“慕容公子……少室山來……進寺禮佛?”


    鳩摩智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複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了我的話,決無不答之理!”仰天打個哈哈,正想說幾句話遮掩,忽聽得門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若能殺得丁老怪,自會來少林寺敬禮如來。”


    段正淳、段譽父子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


    便在此時,身穿青袍、手拄雙鐵杖的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惡不作”葉二娘,“兇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兇極惡”雲中鶴。四大惡人,一時齊到。


    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少林寺規矩雖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見到葉二娘後隻是一怔,便不理會。群僧均想:“今日敵友雙方,女英雄均為數不少,什麽不接待女客的規矩隻小事一樁,不必為此多起糾紛。”


    南海鱷神一見到段譽,登時滿臉通紅,轉身欲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鱷神聽他叫出“乖徒兒”三字,那是逃不脫的了,惡狠狠的道:“他媽的臭師父,你還沒死麽?”殿上群雄多數不明內情,眼見此人神態兇惡,溫文儒雅的段譽居然唿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是大奇。


    葉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全無招架之功。大夥兒可要去瞧瞧熱鬧麽?”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複、鄧百川、公冶幹、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來。慕容複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頗沒光采,好生沒趣。隻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樂。


    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血腥氣。”拔出單刀,循氣息急奔過去,心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奔行間血腥氣越濃,驀地裏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多具屍首,兵刃四散,鮮血未幹,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已經打完了。風波惡頓足道:“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複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幹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咱們把屍首埋了罷。”公冶幹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拾起地下一根鐵棍,便即掘土。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複左手。


    風波惡搶將過去,叫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沒死透,不過……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發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情可怖。風波惡忙取出一枚傷藥,喂在他口中。


    那老丐咽下傷藥,說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哄……”風波惡、包不同等都“啊”的一聲。那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既鬧到這步田地,也已隱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小老兒感激之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曾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不掩埋,那……那還算什麽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複使眼色製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小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莊聚賢這小子隻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姓莊的做幫主,全冠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請他老人家千……萬小心。”


    慕容複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們必當設法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那裏?”


    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遠處,緩緩搖頭,說道:“我……我也不知。”


    慕容複道:“那也不妨。我們隻須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布,自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慕容複問道:“貴幫那新幫主莊聚賢,卻是什麽來頭?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次聽到他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複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


    那老丐道:“我剛從西夏迴來,也沒見過這小子,隻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這小子武功厲害,幾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夥兒推選幫主,爭持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當上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奸賊……”越說聲音越低,似乎便要斷氣。


    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法子治好傷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說著伸手要到懷中去掏摸什麽東西,卻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幹猜到他心意,問道:“尊駕要取什麽物事?”那老丐點點頭。公冶幹便將他懷中物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手手掌之中,什麽火刀、火摺、暗器、藥物、幹糧、碎銀之類,著實不少,都沾滿了鮮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懇請恩公念在江湖一脈,交到……交到丐幫隨便那一位長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給那鐵頭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賊。小老兒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說著伸出不住顫抖的右手,從公冶幹掌中抓起了一張摺疊著的黃紙。


    慕容複道:“閣下放心,你傷勢倘若當真難愈,這張東西,我們擔保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接過黃紙。


    那老丐低聲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煩……相煩足下傳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可是我剛迴中原,便遇上幫中這等奸謀,隻盼見到吳長老才跟他……跟他說,那知……那知卻再也見他不著了。隻盼足下瞧在天下千萬蒼生……蒼生……蒼生……”連說了三個“蒼生”,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焦急,越說不出話,猛地裏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複俊雅的形相,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下……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複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複。”


    那老丐驚道:“你……你是本幫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複手中黃紙,用力迴奪。慕容複任由他搶迴,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近來雖謠言稍戢,但此人仍認定我是他們的大仇人。他是臨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計較。”


    隻見那老丐雙手用力,想扯破黃紙,驀地裏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已斃命。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取過黃紙,見紙上用朱筆寫著許多繁難複雜的外國文字,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公冶幹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道:“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銀川公主年將及笄,國王要征選一位文武雙全、俊雅英偉的未婚男子為駙馬,定於明年三月清明節起選拔。不論何國人士,隻要是天下一等一人才者,於該日之前投文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賞以金銀……”


    公冶幹還未說完,風波惡已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仁兄當真好笑,他巴巴的從西夏國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那一個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爺麽?”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醜,但幫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要是那一個丐幫弟子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麽?”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好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易大彪卻如此利欲薰心?”公冶幹道:“大哥,這人說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麽的,他未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冶幹道:“三弟又有什麽高見?”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什麽高見,這個‘又’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什麽高見,可知你實在不信我會有什麽高見。你問我又有什麽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什麽胡說八道了?’是也不是?”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卻不問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了沒完。公冶幹自是深知他脾氣,微微一笑,說道:“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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