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他觀王語嫣之“色”為“無常”,而生“厭離”,卻如何能夠?他腳步輕快之極,遠遠躡在王語嫣身後,居然沒給慕容複、包不同等發覺。王語嫣上樹、慕容複迎敵等情,他都遙遙望見,待那頭陀要殺王語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願代慕容複“投降”,偏偏對方不肯“受降”。


    片刻之間,段譽已負了王語嫣衝出重圍,唯恐有人追來,直奔出數百丈,這才停步,舒了口氣,將她放下。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不,不,段公子,我給人點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譽扶住她肩頭,道:“是!你教我解穴,我來給你解開。”王語嫣臉上更紅了,忸怩道:“不,不用!過得一時三刻,穴道自解,你不必給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點穴道,須得在“神封穴”上推宮過血,“神封穴”是在胸前乳旁,極是不便。


    段譽不明其理,說道:“此地危險,不能久耽,我還是先給你解開穴道,再謀脫身的為是。”王語嫣紅著臉道:“不好!”一抬頭,見慕容複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衝殺,她掛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給人圍住了,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


    段譽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係,隻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間萬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總是沒個了局,段譽今日全她心願,為慕容複而死,也就罷了。”說道:“很好!你等在這裏,我去救他。”


    王語嫣道:“不,不成!你不會武功,怎麽能去救人?”


    段譽微笑道:“剛才我不是將你背了出來麽?”王語嫣深知他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不能收發由心,說道:“剛才運氣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脈神劍使了出來。你對我表哥,未必能像對我一般,隻怕……隻怕……”段譽道:“你不用耽心,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了。”王語嫣搖頭道:“段公子,那太冒險,不成的。”段譽胸口一挺,說道:“王姑娘,隻要你叫我去冒險,萬死不辭。”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低聲道:“你對我這般好,當真不敢當。”


    段譽大是高興,道:“怎麽不敢當?敢當的,敢當的!”但覺意氣風發,便欲衝入戰陣。王語嫣道:“段公子,我動彈不得,你去後沒人照料,要是有壞人來害我……”段譽轉過身來,搔了搔頭道:“這個……嗯……這個……”王語嫣本意是要他再負了自己,過去相助慕容複,隻是這句話說來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段譽會意,段譽卻偏偏不懂,隻見他搔頭頓足,甚是為難。


    耳聽得呐喊之聲轉盛,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慕容複等人鬥得更加緊了。王語嫣知敵人厲害,甚是焦急,當下顧不得害羞,低聲道:“段公子,勞你駕再……再背負我一陣,咱們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譽恍然大悟,頓足道:“是極,是極!蠢才,蠢才!我怎想不到?”蹲下身來,又將她負在背上。


    段譽初次背負她時,一心在救她脫險,全未思及其餘,這時再將她這軟綿綿的身子負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雙腿,雖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軟滑的肌膚,不由得心神蕩漾,隨即自責:“段譽啊段譽,這是什麽時刻,你居然心起綺念,可真禽獸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潔、尊貴無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頭,便是褻瀆了她,該打,真正該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兩下,放開腳步,向前疾奔。


    王語嫣好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幹什麽?”段譽本來誠實,再加對王語嫣敬若天人,更不敢相欺,說道:“慚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該打,該打!”王語嫣明白了他的意思,隻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


    便在此時,一個道士手持長劍,飛步搶來,叫道:“媽巴羔子的,這小子又來搗亂。”使招“毒龍出洞”,挺劍刺向段譽。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淩波微步”,閃身避開。王語嫣低聲道:“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你先搶到他右側,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果然那道士一劍不中,第二劍“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譽依著王語嫣的指點,搶到那道士右側,啪的一掌,正中“天宗穴”。這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段譽這一掌力道不重,卻已打得他口噴鮮血,撲地摔倒。


    這道士剛給打倒,又有一名漢子搶到。王語嫣胸羅萬有,輕聲指點,段譽依法施為,立時便將這漢子料理了。段譽見勝得輕易,王語嫣又在自己耳邊低聲囑咐,軟玉在背,香澤微聞,雖在性命相搏的險境,卻覺風光旖旎,實為生平從所未曆的豔遇。


    他又打倒兩人,距慕容複已不過二丈,驀地裏風聲響動,兩個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竄縱而至,兩條軟鞭同時擊到。段譽滑步避開,忽見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竄上來,撲向自己麵門,靈動無比。王語嫣和段譽定睛看時,齊聲驚唿:“啊喲!”原來兩條軟鞭並非兵刃,竟是一對活蛇。段譽加快腳步,要搶過兩人,不料兩個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極,幾次都攔在身前,阻住去路。段譽連連發問:“王姑娘,怎麽辦?”


    王語嫣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不知者可說極罕,但這兩條活蛇縱身而噬,決不依據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那一個方位咬來,可就全然的無能為力。再看兩個青衫客竄高伏低,姿式雖笨拙難看,卻快速無倫,這兩人乃是羌人,並未練過輕功,卻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捷。


    段譽閃避之際,接連遇險。王語嫣心想:“活蛇的招數猜它不透,擒賊擒王,須當打倒毒蛇主人。”可是兩個青衫客的身形步法全非照書搬演,出手跨步,便似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絕無章法,王語嫣要料到他們下一步跨向何處,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為難之極。她叫段譽打他們“期門穴”,點他們“曲泉穴”,說也奇怪,段譽手掌到處,他們立時便靈動之極的避開,機警矯捷,實是天生。


    王語嫣尋思破敵,同時留心看著表哥,隻聽得一陣陣慘叫唿喚聲此起彼伏,十餘人躺在地下,都是給慕容複以“借力打力”之法打倒了的。


    烏老大縱聲發令,圍在慕容複身旁的眾人中退下了三個,換了三人上來。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條矮漢膂力驚人,兩柄鋼錘使將開來,勁風唿唿,聲勢威猛。慕容複以香露刀擋了一招,隻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再見他鋼錘打來,便即閃避,不敢硬接。


    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慕容複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光閃閃,幻出點點寒光,隻“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而不是“金燈萬盞”。


    眾人發一聲喊,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複左袖拂出“披襟當風”,那矮子正好使一招“開天辟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來。隻聽得當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子左錘擊上自己右錘,右錘擊上自己左錘,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淩厲威猛,雙錘互擊,喀喇一聲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暈倒在地。


    慕容複乘機拍出兩掌,助包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


    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複,指點了兩招,但心無二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卻飛到慕容複身邊,霎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歎道:“給毒蛇咬死,也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渾身青黃相間,斑條鮮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沒了主意。


    忽然間兩條毒蛇身子一挺,跌落在地,登時僵斃。使蛇的兩個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羌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麽了?你怎麽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詢,不由得心花怒放,精神大振,隻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覺得怎樣?”段譽道:“有些兒痛,不礙事,不礙事!”心想隻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那是求之不得,當下邁開腳步,向慕容複身邊搶去。


    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無怨無仇,何苦如此狠鬥?”


    眾人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隻見一株樹頂上站著一個黑須道人,手握拂塵,著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各位瞧貧道薄麵,暫且罷鬥,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慕容複見他露了這手輕功,已知此人武功甚為了得,說道:“閣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鬥。”說著揮刀劃了個圈子,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


    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迴答,人叢中一個聲音道:“烏老大,這人是……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更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


    烏老大驀地想起一人,大聲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話說了出來,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蛟”字,卻又卡住了。


    烏老大不等他掙紮著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聞四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餘人都已停手罷鬥。


    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唿,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說著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地麵,但他手中拂塵急擺,激起一股勁風,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厲害。


    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聲甫歇,不平道人也已雙足著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係誤會。何不看貧道的薄麵,化敵為友?”他語氣和藹,但自有一份威嚴,教人難以拒卻。


    烏老大說道:“瞧著不平道長的金麵,咱們非賣帳不可。”


    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相會,是為了天山那個人的事麽?”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麽話,在下可不大明白。我們眾家兄弟散處四方八麵,難得見麵,大家約齊了在此相聚,別無他意。不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複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裏謝過了。”說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闖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幹旁門左道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麽人?”烏老大一怔,道:“‘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迴麽?”烏老大道:“這個……這個……”語氣中頗為躊躇。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


    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


    慕容複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麽人,竟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見之人,這不平道人、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曆,那‘天山童姥’自是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著實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慎。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麽門派?使的是什麽武功家數?”


    段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時想起在無量山的經曆,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無量洞”,那身穿綠色鬥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迴答不出,隻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兒將我關到變成‘老白臉’,到今日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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