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醜,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長須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與中土人士頗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慕容複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複有禮。”四周眾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


    西首一人說道:“慕容複,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是如何施法?”


    慕容複循聲瞧去,隻見西首岩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禿地,半根頭發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複微一抱拳,說道:“請了!請問尊姓大名?”


    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才問你:你若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隻要你答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著,老夫卻不再來跟你為難。你愛去那裏,便去那裏好了!”


    慕容複看了這局麵,情知今日之事已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


    那人又嗬嗬嗬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是要你來伸量我。你如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收了起來罷!”


    慕容複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麽絕招?不知你有什麽‘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散處天涯海角,不理會中原的閑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幹的小子,居然也說什麽‘北喬峰,南慕容’,嗬嗬!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走路。”


    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要請我家公子爺‘以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學了個十足十。


    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來。包不同斜身避開,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在空中轉了個彎,又向包不同額頭打來。這口濃痰勁力不小,包不同急忙閃避,才察覺他這口痰的來路竟是對準自己眉毛之上的“陽白穴”。


    慕容複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打人穴道,絲毫不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嗬嗬笑道:“慕容複,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隻須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曆,老夫便服了你。”


    慕容複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洞主,你練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鬥米神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曆,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


    慕容複又驚又喜,“五鬥米神功”的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但立即又變成紅色,笑道:“小娃娃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麽?‘五鬥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人練的麽?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


    王語嫣聽他如此說,已知自己猜對了,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那個不曉?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鬥米神功’,那麽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


    “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名叫端木元,聽得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分來曆,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鬥米神功”,對她頓生好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隻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更加高興,便即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蟲小技。老夫有言在先,姑娘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難為你了。”


    忽聽得遠處一人叫道:“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慕容複舉手道:“貽笑方家,愧不敢當!”便在此時,一道金光、一道銀光從左首電也似的射來,破空聲甚是淩厲。慕容複不敢怠慢,雙袖鼓風,迎了上去,蓬的一聲巨響,金光銀光倒卷了迴去。這時方才看清,卻是兩條長長的帶子,一條金色,一條銀色。


    帶子盡頭處站著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帶的身穿銀袍,使銀帶的身穿金袍。金銀之色閃耀燦爛,華麗之極,這等金銀色的袍子常人決不穿著,倒像是戲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銀袍的老人說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招!”金光閃動,金帶自左方遊動而至,銀帶卻一抖向天,再從上空落下,逕襲慕容複的上盤。


    慕容複道:“兩位前輩……”他隻說了四個字,突然間唿唿聲響,三柄長刀著地卷來。三人使動地堂刀功夫,襲向慕容複下盤。


    慕容複上方、前方、左側同時三處受攻,心想:“對方號稱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人多勢眾,混戰下去,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如何方了?”見三柄長刀著地掠來,當即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正中敵人手腕,白光閃動,三柄刀都飛了上天。慕容複身形略側,右手橫掠,使出“鬥轉星移”功夫,撥動金帶帶頭,啪的一聲響,金帶和銀帶已纏在一起。


    使地堂刀的三人單刀脫手,更不退後,嗬嗬發喊,張臂便來抱慕容複的雙腿。慕容複足尖起處,勢如飄風般接連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驀地裏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慕容複拍來。慕容複見這人身手沉穩老辣,武功顯然比其餘諸人為強,心道:“此人當是眾人的首領,先得製住此人,才好說話。”


    他躍起身來,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刀口向外。慕容複這掌倘若猛力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逕不收招,待手掌離刃口約有二寸,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刀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布滿了真氣,鋒銳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啪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黑衣人又“咦”的一聲,身子晃動,向後躍開丈餘。慕容複翻掌抓住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情知刀上喂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


    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見敵方七八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相護,適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隻不過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當此情勢,須得逞技立威,再求脫身而去,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人叢。


    隻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慕容複舞刀而前,隻見和尚道士、醜漢美婦,各種各樣人等紛紛辟易,臉上均有驚恐之色,料想這柄鬼頭刀大有來曆,但明明臭得厲害,偏偏叫什麽“香露刀”,真是好笑,又想:“我將毒刀舞了開來,將這些洞主、島主殺他十個八個倒也不難,隻是無怨無仇,何必多傷人命?”他雖舞刀揮劈,卻不殺傷人命,遇有機緣便點倒一個,踢倒兩個。


    那些人初時甚為驚恐,待見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來,霎時之間,長劍短戟,軟鞭硬牌,四麵紛紛進襲,十多人將他圍在垓心,外麵重重疊疊圍著的更不下三四百人。


    再鬥片刻,慕容複尋思:“這般鬥將下去,如何了局?看來非下殺手不可。”刀法驟緊,砰砰兩聲,以刀柄撞暈了兩人。忽聽得鄧百川叫道:“下流東西,不可驚擾了姑娘!”慕容複斜眼瞥去,見兩人縱身躍起,去攻擊躲在鬆樹上的王語嫣。鄧百川飛步去救,出掌截住。


    慕容複心下稍寬,卻見又有三人躍向樹上,登時明白了這些人的主意:“他們鬥我不下,便想擒獲表妹,作為要脅,當真無恥之極。”但自己給眾人纏住了,沒法分身,眼見兩個女子抓住王語嫣的手臂,從樹上躍下。一個頭帶金環的長發頭陀手挺戒刀,橫架在王語嫣頸中,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將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複一呆,心想:“這些家夥邪惡無比,當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但我姑蘇慕容氏縱橫武林,豈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後怎生做人?”心中猶豫,手上卻絲毫不緩,左掌唿唿兩掌拍出,將兩名敵人擊得飛出丈餘。


    那頭陀又叫:“你當真不降,我可要將這如花似玉的腦袋切下來啦!”戒刀連晃,刀鋒青光閃動。


    第三十四迴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猛聽得山腰裏一人叫道:“使不得,千萬不可傷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個灰影如飛般趕來,腳下輕靈之極。站在外圍的數人齊聲唿叱,上前攔阻,卻給他東一拐,西一閃,避過了眾人,撲到麵前。王語嫣在火光下看得明白,卻是段譽。


    隻聽他叫道:“要投降還不容易?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萬次也成。”奔到那頭陀麵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幹什麽?”


    王語嫣知他武功時有時無,無時多,有時少,卻這般不顧性命的前來相救,心下感激,顫聲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譽喜道:“是我,是我!”


    那頭陀罵道:“你……你是什麽東西?”段譽道:“我是人,怎麽是東西?”那頭陀反手一拳,啪的一聲,打在段譽下頦。段譽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額頭撞上一塊岩石,登時鮮血長流。


    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隻道他武功甚強,反手這一拳虛招,原沒想能打到他,這拳打過之後,右手戒刀連進三招,那才是真正殺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虛晃一招,便將他打倒,反而呆了,同時段譽內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隱隱酸麻,幸好他這拳打得甚輕,反震之力也就不強。他見慕容複仍在來往衝殺,又即大唿:“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真要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老佛爺說一是一,決不騙人,你降是不降?”


    慕容複好生為難,他決不忍心王語嫣命喪邪徒之手,但“姑蘇慕容”這四字尊貴無比,決不能受人要脅,向旁門左道之士投降,從此成為話柄,在江湖上為人恥笑,何況這一投降,多半連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聲叫道:“賊頭陀,你要公子爺認輸,那可千難萬難。你隻要傷了這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說著向王語嫣衝去,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前攔後襲,一時又怎衝得過去?


    那頭陀怒道:“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說著舉起戒刀,唿的一聲,便向王語嫣頸中揮去。抓住王語嫣手臂的兩個女子恐遭波及,忙鬆手躍開。


    段譽掙紮著正要從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額頭傷口,神情甚為狼狽,眼見那頭陀當真揮刀砍殺王語嫣,而她卻站著不動,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給人點了穴道,竟不會閃避。段譽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疾揚,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使出了“六脈神劍”功夫,嗤嗤聲響過去,當的一聲,勁力撞正戒刀,將之擊落。


    段譽急衝搶前,反手將王語嫣負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緊!”


    那頭陀在地下抄起戒刀,猛吼一聲,向段譽砍去。段譽大驚,右手急指,嗤一聲響,一招“商陽劍”刺在刀上,戒刀一震,又跌落下來。他展開“淩波微步”,疾向外衝。


    眾人大聲呐喊,搶上阻攔。但段譽左斜右歪,彎彎曲曲的衝了出去。眾洞主、島主兵刃拳腳紛紛往他身上招唿,他身子疾閃,來招盡數不中。


    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所想,便隻是個王語嫣,夢中所見,也隻是個王語嫣。那晚在客店中與範驊、巴天石等人談了一陣,便即就寢,滿腦子都是王語嫣,卻如何睡得著?半夜裏乘眾人不覺,悄悄偷出客店,循著慕容複、王語嫣一行離去的方向,追將下來。慕容複和丁春秋一番劇鬥之後,伴著鄧百川等在客店中養傷數日,段譽毫不費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間房中,不出房門一步,自覺與王語嫣相去不過數丈,心下喜慰不勝。及至慕容複、王語嫣等出店上道,他又遠遠跟隨。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次:“我跟了這裏路後,萬萬不可再跟。段譽啊段譽,你陷溺不能自拔,當真枉讀詩書了。須知懸崖勒馬,迴頭是岸,務須揮慧劍,斬情絲,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佛經有雲:‘當觀色無常,則生厭離,喜貪盡,則心解脫。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厭於色,厭故不樂,不樂故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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