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公突然滿麵怒色,向譚婆道:“怎麽?是你去叫他來的麽?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著我偷偷摸摸。”譚婆怒道:“什麽瞞著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幹醋,我怕你嘮叨囉唆,寧可不跟你說。”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


    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啪的一聲,打了丈夫重重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眼見他挨打後臉頰紅腫,又見他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伸指沾些油膏,塗在臉上,登時消腫退紅。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麽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隻聽得趙錢孫長歎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分。”


    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了神,追憶昔日情事,這小師妹脾氣暴躁,愛使小性兒,動不動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於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挨打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十年來自怨自艾,總道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隻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處。“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麽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麽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幾個耳光,又有什麽大不了?”


    眾人又好笑,又覺他情癡可憐,丐幫麵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徐長老請他千裏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癡癡迷迷,說出話來,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


    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可真餘意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情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鬢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罷。”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動,柔聲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情景罷。”


    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子上紮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是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亂石穀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預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夥兒說說。”


    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穀前……我……我……”驀地裏臉色大變,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走,快迴來,快迴來。”趙錢孫那裏理會,隻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師兄兩鬢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趙錢孫驀地住足,迴頭問道:“是誰說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隻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有什麽勝得過我了?”氣忿忿的走了迴來。


    忽聽得杏林彼處,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夠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第十六迴


    昔時因


    眾人迴過頭來,隻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麵大耳,形貌威嚴。徐長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三十餘年不見,大師仍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便多不知他的來曆。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采集異種樹皮,治愈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終至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勝過,仍能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被,無人不敬。但近十餘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敝幫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泰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決不會參與陷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穀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罷。”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穀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一片奇異的神色,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慘不忍言,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歎道:“殺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穀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此時夜已漸深,丐幫弟子已在人叢中間燒起了一個大火堆。


    徐長老道:“隻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便將那信遞了過去。智光將信看了,沉思片刻,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舊事早已過去,今日何必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


    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師點頭歎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際,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光搖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身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土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爭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能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少林寺得訊之後,便即傳知中原武林豪傑,大夥兒以事在緊急,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不禁栗栗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欺淩,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頭,凝視著喬峰,問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淩,保家衛國,誰不奮身?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這麽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麽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夥兒分成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一指,說道:“都是在第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夥兒推他領頭,奉他號令行事。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黃山地絕劍鶴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隻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麽一大截。”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此,於是兩掌又即一分,令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餘裏,一路小心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舉右手,大夥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歡喜,又擔憂,沒一人說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鬥少林寺挑釁,自然都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伏了下來。山穀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穀,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馬蹄聲漸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長,調子豪壯粗野。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頭褲子上擦幹,不久又已濕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望將出去,隻見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兇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發覺前麵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麵貌,個個頭頂剃光,結了辮子,頦下都有濃髯,神情兇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裏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裏,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製勝把握。唯一的便宜,隻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裏,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麽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嚐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帶頭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喂了劇毒。隻聽得眾遼狗啊啊唿叫,亂成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唿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餘下的已隻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唿。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隻聽智光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然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麽好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我們上當?沒商量得幾句,隻聽得馬蹄聲響,西北角上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隻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中抱著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甚為親昵,顯是一對青年夫妻。這兩名契丹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兇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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