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見她長長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雲:‘梨花一枝春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份。隻有像王姑娘這麽,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等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麽了?”段譽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道:“怎麽?”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給你點了穴道。”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穴道的。‘前穀’、‘後溪’、‘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外關’、‘會宗’兩穴近手腕了,離得更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幹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那少女微笑道:“你這人真古裏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我就不說,阿朱、阿碧這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裏,倘若她跟她媽一樣,說得好端端的,也突然板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都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麽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譽,你的名譽很好麽?隻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


    王語嫣秀美的麵龐之上,本來總隱隱帶著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之際,更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引你喜笑顏開,那就妙之極矣!”


    不料她隻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麽重要麽?”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連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塢”、“參合莊”、“燕國”……不禁脫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麽不好。有一次我說:‘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麽有什麽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一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麽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牢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顫聲問道:“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你對他這麽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挺好的。可是……可是,咱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說起,他有什麽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麽心事。”說到這裏,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光中露出羞意。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問她:“你有什麽心事?”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有什麽子夜歌、會真詩麽?”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讓她含情脈脈,無由自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麽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怎可提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段譽噓了口長氣,正色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你這家夥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隻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又知書識字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很信得過,將心底的柔情密意都吐露了出來。其實,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鬟何嚐不知,隻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她說了一陣子話,愁悶稍去,道:“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幹的閑話,沒說到正題。少林寺到底為什麽要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不能再敷衍拖延,隻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他有一個師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大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二十九門,一共隻十九招杵法,但招招極為威猛。”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給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大韋陀杵’。他們說,這手法除玄悲大師外,隻姑蘇慕容氏才會,叫什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少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還有些什麽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麽‘天靈千裂’。”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二十七招的第四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隻不過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裂’這一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


    王語嫣沉吟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真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我表哥不會‘大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沒二十年以上的功力,使出來全不成模樣。不過,你如見到我表哥,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神色驚惶,氣急敗壞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將阿朱、阿碧二人……”說到這裏,喉頭塞住了,一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將她二人的右手砍了,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那……那怎麽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殘了她們肢體,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草,她們在那裏?”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一線指望,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花肥房’,我叫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沒別法。”點了點頭,帶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但隻跨出一步,便覺無話可說,怔怔的站住,迴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望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便叫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嚴峻,說道:“你想跟我說什麽?要是跟慕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趟不是有意來的,你就饒了她們這一遭罷。”王夫人道:“你怎知她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她們的手,你怕你表哥從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動,道:“表哥是你的親外甥,你……你何必這般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惱恨表哥。”她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敢出言衝撞母親。


    王夫人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麽主意。


    過了好一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你怎知姑媽得罪了我?她什麽地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她聲調寒冷,一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你說好了。反正你如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道:“媽,你……你這麽恨姑媽家裏,自然是姑媽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樣得罪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現今姑媽也過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記她的恨了。”王夫人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你從來不許我出去,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籲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鬆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我是為你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你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兒家,還是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裏,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說話油腔滑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說一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想:“什麽第一句、第二句,隻怕連一百句、二百句話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麽?似你這等麵慈心軟,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她拍掌兩下,小茗走了過來。王夫人道:“你傳下話去,有誰跟那姓段的花匠多說一句話,兩個人一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雞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兒揮手道:“你也去罷!”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一停,迴頭道:“媽,你饒了阿朱、阿碧,叫她們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說過的話,幾時有過不作數的?你多說也無用。”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麽恨姑媽,為什麽討厭表哥。”左足輕輕一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迴來!”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望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顫動的青煙,低聲道:“嫣兒,你知道了什麽?不用瞞我,什麽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唇,說道:“姑媽怪你胡亂殺人,得罪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仇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麽相幹?她不過是你爹爹的姊姊,憑什麽來管我?哼,她慕容家幾百年來,就隻會做‘興複燕國’的大夢,隻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巴結,嘿嘿,這會兒可連丐幫與少林派都得罪下來啦。”王語嫣道:“媽,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決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剛要說到“大韋陀杵”四字,急忙住口,母親一查問這四字的來曆,那段譽難免殺身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隻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頭們,自然巴巴的趕著來跟你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可是一個慕容複,再加上個鄧百川,到少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不自量力,頭重腳輕!”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道:“媽,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個接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甚相幹?你姑媽說她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咱們‘琅嬛玉洞’的,那麽讓她寶貝兒子慕容複到少林寺去大顯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


    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你愈來愈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忽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麽了?”王語嫣抬頭看時,正是段譽,忙道:“你……你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後,發了一陣呆,迷迷惘惘的便跟隨而來,遠遠等候,待她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身不由主的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色慘然,知道王夫人沒答允,說道:“就算夫人不允,也得想法子救人。”王語嫣道:“媽沒答允,還有什麽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難,她袖手不理。”越說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懂得這麽多武功,為什麽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他,似乎他這句話當真再也奇怪不過,隔了好一陣,才道:“我……我隻懂得武功,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麽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你媽自然不許,可是你不會自己偷偷的走麽?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後來迴得家去,爹爹媽媽見到我開心得很,也沒怎樣責罵。”至於迴家時多帶了一個後來的妹子,這事隻在心中一閃而過,自不必提了。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登時茅塞頓開,雙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幫表哥,就算迴來給媽狠狠責打一場,又有什麽要緊?當真她要殺我,我總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受苦受難,心中一陣辛酸,一陣甜蜜,又想:“這人說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麽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偷看她神色,顯是意動,當下極力鼓吹,勸道:“你老是耽在曼陀山莊之中,不去瞧瞧外麵的花花世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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