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高興,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隻聽得一人道:“這裏最是幽靜,沒人來的……”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幹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幹的男子了。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在這裏。”他腦袋本來斜斜側著,這時竟不敢迴正,就讓頭這麽側著,生恐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隻聽那少女續道:“小茗,你聽到了什麽……什麽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微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話中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複”字。那少女的詢問聲中顯得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豔羨,亦複自傷。隻聽小茗囁嚅半晌,似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對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去了少林寺。”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麽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麽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幹什麽?”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林寺有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從來沒去過大理,聽了很生氣,好在少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裏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迴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女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在外麵丟了臉,咱們王家就好有光采麽?”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裏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閃身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直視,深怕小姐說一句“我不見不相幹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錯過了見麵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跟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無異。那王夫人已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豔,而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沒一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複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幾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唿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豔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範,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麽?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呆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段譽道:“書呆子,剛才我和她的說話,你都聽見了麽?”


    段譽陪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呆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泄漏片言隻語,擔保小茗姊姊決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呆子,你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麽?”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隻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麽呢?那倒為難得緊了。稱你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蕃、西夏,那一國沒有公主?那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念念有辭,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隻腳砍了。”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容貌,隻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跟這神仙體態不稱……”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罷,別在這裏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隻盼能多和她說一會兒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隻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什麽事也不會關心在意。”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寺中高僧好手沒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門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道:“她為了慕容複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麽冤枉‘姑蘇慕容’?你可知道麽?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隻不過玄悲大師身中‘大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隻‘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隻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麽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須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隻說這麽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隻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不會武功,什麽‘金雞獨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鄉下有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跟我一樣,隻道也是個書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收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肩膀上這麽一點,那大漢便縮成一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昆侖旁支、三因觀門下弟子,這一派武功,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厲害。你說正經的罷,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曆、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辟?”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隻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一雙眼隻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麽一軒,紅紅的嘴唇這麽一撅,隻覺她話聲好聽得不得了,說話神態美得不得了,至於話語的內容,一個字也沒入腦。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麽啦?”段譽指著綠竹旁一張青石條凳,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稟告。”那少女道:“你這人囉哩囉唆,爽爽快快不成麽?我可沒功夫聽你的。”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也是一樣。隻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麽?”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這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對頭,隻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兇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實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自不敢貿然坐在她身旁,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歎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語,無喜笑,無憂思,那可萬萬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豔?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以致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仆婦。她們隻知道我是小姐,誰來管我是美是醜?”段譽道:“那麽外麵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麽外麵的人?”段譽道:“你到外麵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讚歎、低頭膜拜嗎?”那少女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什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麽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風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低下了頭,隻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麽一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麽安慰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輕歎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沒什麽空閑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家大事。我……我不喜歡武功。”段譽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我說什麽也不學,寧可偷偷逃了出來。”


    那少女一聲長歎,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麽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我自己卻不學。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裏讚出來,忙道:“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又得罪了木婉清和鍾靈,而阿朱、阿碧顯然也會一些武功。


    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麽,續道:“那些曆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道。可是他最愛說這些,我隻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麽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麽?”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麽?他不識字麽?”段譽忙道:“不,不!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這麽說,忍不住心中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麵。”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裏傻氣的。我是我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麽說,不過另外還有原因。我問你,少林寺的那些和尚,為什麽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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