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害怕之極,心想他當真惱將起來,戳瞎我一隻眼睛,又或削斷我一條臂膀,那便怎麽辦?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說出口來:“我倘若受逼不過,隻好胡亂寫些,那就未必全對。你如傷殘我肢體,我恨你切骨,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雲。這樣罷,反正我寫的劍譜,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說過立即固封,決計不看上一眼,是對是錯,跟你毫不相幹。我胡亂書寫,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自絕鬼脈,也不會來怪你。”說著走到桌邊,提筆攤紙,作狀欲寫。


    鳩摩智怒極,段譽這幾句話,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同時說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強逼迫,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偽者居多,那非但無用,閱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龍寺兩度鬥劍,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那就沒法分辨。當下豈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


    段譽大笑聲中,鳩摩智喝道:“賊小子,佛爺好意饒你性命,你偏執迷不悟。隻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總不會是假的罷?”


    段譽笑道:“我臨死之時,隻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對,就是這個主意,打從此刻起,我拚命記錯,越記越錯,到得後來,連我自己也必胡裏胡塗,是非難辨,對錯不分。世尊曰:‘對即是錯,錯即是對。受想行識,亦複如是。如來雲神劍,是名神劍,非真神劍。劍稱六脈,寫成七脈。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鳩摩智聽得他亂背《金剛經》,怒目瞪視,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恨不得手掌一揮,“火焰刀”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劃而過。


    自此一路向東,又行了二十餘日,段譽聽著途人的口音,漸覺清雅綿軟,菜肴中也沒了辣椒。


    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段譽心想:“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番僧逼不到劍譜,不會就此當真殺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將我燒上一燒,烤上一烤,熬幾兩人油出來,弄得半死不活,卻也未始不可。”將心一橫,也不去多想,縱目觀看風景。這時正是三月天氣,紅杏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醺醺欲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鳩摩智冷笑道:“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閑情逸致,兀自在吟詩唱詞。”段譽笑道:“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無不死之人。最多你不過多活幾年,又有什麽開心了?”


    鳩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請問“參合莊”的所在。但他連問了七八人,沒一個知道,言語不通,更加纏七夾八。最後一個老者說道:“蘇州城裏城外,嘸不一個莊子叫作啥參合莊格。你這位大和尚,定是聽錯哉!”鳩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莊主,請問他住在什麽地方?”那老者道:“蘇州城裏末,姓顧、姓陸、姓沈、姓張、姓周、姓朱……都是大莊主,那有什麽姓慕容的?勿曾聽見過。”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裏的燕子塢,咱們便過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頭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與當地蘇州的吳儂軟語大異。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聽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否則偏那有這麽巧?”斜眼看去,隻見一人氣宇軒昂,身穿孝服,另一個卻矮小瘦削,像是個癆病鬼扒手,也是披麻帶孝。


    鳩摩智一眼之下,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聽得段譽已叫了起來:“霍先生,霍先生,你也來了?”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他二人離了大理後,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此仇十九難報,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蘇州來。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而慕容博卻已逝世多年,那麽殺害柯百歲的,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兩人登覺報仇多了幾分指望,趕到湖邊,剛好和鳩摩智、段譽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一愕之下,快步奔將過來,隻見一個和尚騎在馬上,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段譽雙手僵直,垂在身側,顯是給點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爺,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幹什麽跟這位公子爺為難?你可知他是誰?”


    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裏,但知慕容先生的家建於河港之中,七彎八曲,極難辨認,恰好有這兩人領路,便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煩兩位帶路。”


    崔百泉道:“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唿?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到慕容府去有何貴幹?”鳩摩智道:“到時自知。”崔百泉道:“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麽?”鳩摩智道:“不錯,慕容先生所居的參合莊坐落何處,霍先生倘若得知,還請指引。”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霍先生”,還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頭皮,向段譽道:“小王爺,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說著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給段譽解穴。


    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當世隻怕無人能敵,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不過的,若來妄圖相救,隻不過枉送兩條性命,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便道:“且慢!這位大師單身一人,打敗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將我擒來。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請霍先生和過大爺設法去告知我爹爹,前來相救!”


    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一眾高手,已是一驚,待聽說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駭。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今日小王爺有難,豈能袖手不理?反正既來姑蘇,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論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還是旁人手中,也沒太大分別,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算盤,高舉搖晃,錚錚錚的亂響,說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罷。”過彥之一抖手間,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


    段譽大叫:“兩位快走,你們打他不過的。”


    鳩摩智淡淡一笑,說道:“真要動手麽?”崔百泉道:“這一場架,叫做老虎頭上拍蒼蠅,明知打不過,也要試一試,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麽的還沒說出口,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跟著啪的一聲,翻過軟鞭,卷著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鞭子一揚,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側湖中,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軟鞭鞭梢翻了過來,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麵的柳枝,柳枝柔軟,一升一沉,不住搖動。金算盤款款拍著水麵,點成一圈圈漣漪。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有勞兩位大駕,便請引路。”崔過二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鳩摩智道:“兩位倘若不願引路,便請示知燕子塢參合莊的途徑,由小僧覓路自去,那也不妨。”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而神態卻又謙和之極,都覺翻臉也不是,不翻臉也不是。


    便在此時,隻聽得欸乃聲響,湖麵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一個綠衫少女手執雙槳,緩緩劃水而來,口中唱著小曲,段譽聽那曲子是:“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歌聲嬌柔無邪,歡悅動心。


    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此刻一聽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隻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映著綠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


    隻鳩摩智視若不見,聽如不聞,說道:“兩位既不肯見告參合莊的所在,這就告辭。”


    這時那少女劃著小舟,已近岸邊,聽到鳩摩智的說話,接口道:“這位大師父要去參合莊,阿有啥事體?”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說不出的舒適。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滿臉都是溫柔,全身盡是秀氣。


    段譽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實這少女也非極美,比之木婉清尚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雅,便不遜於十分人才的美女。


    鳩摩智道:“小僧欲到參合莊去,小娘子能指點途徑麽?”那少女微笑道:“參合莊的名字,外邊人勿會曉得,大師父從啥地方聽來?”鳩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來老友墓前一祭,以踐昔日之約。並盼得識慕容公子清範。”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剛剛日前出仔門,大師父早來得幾日末,介就碰著公子哉。”鳩摩智道:“與公子緣慳一麵,教人好生惆悵,但小僧從吐蕃國萬裏迢迢來到中土,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當年心願。”那少女道:“大師父是慕容老爺的好朋友,先請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給你傳報,你講好(口伐)?”鳩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該當如何稱唿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氣,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蘇州土白,本來不易聽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話聽得多了,說話中盡量加上了些官話,鳩摩智與段譽等尚可勉強明白。當下鳩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吳語,書中隻能略具韻味而已,倘若全部寫成蘇白,讀者固然不懂,鳩摩智和段譽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我是到城裏來買玫瑰粽子糖的,這粽子糖嘛,下趟再買也勿要緊。這裏去燕子塢琴韻小築,都是水路,倘若這幾位通統要去,我劃船相送,好(口伐)?”她每問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詢,軟語商量,教人難以拒卻。


    鳩摩智道:“如此有勞了。”攜著段譽的手,輕輕躍上小舟。那小舟隻略沉少許,卻絕無半分搖晃。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似乎是說:“真好本事!”


    過彥之低聲道:“師叔,咋辦?”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狽,實在好不尷尬。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無不啥要緊事體,介末請到敝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隻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她輕輕劃動小舟,來到柳樹之下,伸出纖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隨手撥弄算珠,錚錚有聲。


    段譽隻聽得幾下,喜道:“姑娘,你彈的是〈采桑子〉麽?”原來她隨手撥動算珠,輕重疾徐,自成節奏,居然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來彈一曲麽?”段譽見她天真爛漫,和藹可親,笑道:“我可不會彈算盤。”轉頭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盤打得這麽好聽。”


    崔百泉澀然一笑,道:“不錯,不錯。姑娘真是雅人,我這件最俗氣的家生,到了姑娘手裏,就變成了一件樂器。”阿碧道:“啊喲,真正對勿起,這是霍大爺的麽?這算盤打造得真考究。你屋裏一定交關之有銅錢,連算盤也用金子做。霍大爺,還仔撥你。”她左手拿著算盤,伸長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沒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輕輕一縱,上了船頭,伸手接過算盤,側頭向鳩摩智瞪了一眼。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全無慍色。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她手指甲上帶著銅套,指甲觸到軟鞭一節節上凸起的棱角,登時發出叮、玲、咚、瓏幾下清亮聲音。一條鬥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雙潔白柔嫩的手中,竟又成了一件動人心靈的樂器。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姑娘,你就彈它一曲。”阿碧向著過彥之道:“這軟鞭是這位大爺的了?我亂七八糟的拿來玩弄,忒也無禮了。大爺,你也上船來罷,等一歇我撥你吃藕粉。”過彥之心切師仇,對姑蘇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見這個小姑娘語笑嫣然,天真爛漫,他雖滿腔恨毒,卻也難以向她發作,心想:“她引我到莊上去,那是再好不過,好歹也得先殺他幾個人給恩師報仇。”當下點了點頭,躍上了船。


    阿碧好好的卷攏軟鞭,交給過彥之,木槳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過彥之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極,這個小姑娘柔和溫雅,看來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驕敵之計?先教咱們去了防範之心,他便可乘機下手。”


    舟行湖上,幾個轉折,便轉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極目望去,但見煙波浩渺,遠水接天。過彥之暗暗心驚:“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師叔都不會水性,這小妮子隻須將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魚鱉,還說什麽為師父報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節,他年輕時曾在河南洛水中劃過船,尋思如能把木槳拿在手中,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沒這麽容易,便道:“姑娘,我來幫你劃船,你隻須指點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喲,介末不敢當。我家公子倘若曉得仔,定規要罵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見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是想聽聽姑娘在軟鞭上彈曲的絕技。我們是粗人,這位段公子卻是琴棋書畫,樣樣都精的。”


    阿碧向段譽瞧了一眼,笑道:“我彈著好白相,又算啥絕技了?段公子這樣風雅,聽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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