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麽還不走,賴在這裏想偷東西麽?”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幹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唿的一聲,從牆頭縱下,隻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裏迢迢前來,正有求於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於是晃身避開鏟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來隻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閃讓,蓬的一聲,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


    文泰來道:“在下此來並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驚人藝業,露一手再走。”不等他迴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鑽過。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


    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的從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下唿唿唿連劈三刀,從四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


    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居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這等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於萬亭老當家的遺命麽?”文泰來道:“於老當家並無什麽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還請原恕則個。”


    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幾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鞘,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三僧見他隻是謙退,隻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於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泄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那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隻得揮刀抵敵。


    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鏟頭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鬥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僧眾大集,不由得心驚。


    就這麽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稍挫,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扭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右腿,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當的一聲大響,鋼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隻震得山穀鳴響,迴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麵門。文泰來不欲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當的一響,手中一震,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又聽叮叮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迴過頭來,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麵人叢中一個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說道:“文四爺,真對不起,我出手勸了架,向你謝過!”抱拳行禮。周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


    文泰來一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成璜,另一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大苦禪師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藏經閣主座大癡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


    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後,南下福建,來到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雙方印證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得警報連傳,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於是跟著出來,不料竟是文泰來,危急中出手勸架,怕文泰來見怪,忙即賠禮。


    文泰來自不介意,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隻得依了。


    陸菲青將成瑞二人帶在一旁,點了二人穴道,詢問從北京趕來福建,傳何密旨。二人隻說皇上特派金爪鐵鉤白振率領十餘名侍衛來到福建,命福建總兵調集三千旗兵及漢軍旗官兵,在德化城候命,到時皇上有加急密旨下給方藩台,會同白振及總兵,依旨用兵。至於這些兵馬如何用途,隻有到時開拆密旨,方能知曉。陸菲青心想用兵之道,原當如是,不該早泄機密,看來二人之話不假,皇帝既派到白振,所辦的當非小事,二人也未必知曉。此時也不便當著少林僧眾之麵,向二人加刑逼供,當下解開二人穴道,遣其自去,悄悄將情由告知了陳家洛。


    於是大苦邀群雄入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顛等在山門口迎接。互通姓名後,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裏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刹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進寺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


    陳家洛見室中盡是少林寺有職司的高僧,並無閑雜人等,忽地在天虹麵前跪倒,天虹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口。但為了億萬生靈,鬥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於萬亭於老爺子是我義父……”一聽到於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


    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連簡略說了,最後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擾。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睜一線,說道:“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於萬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須當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麵露憂色,說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甚高的大師駐守,要衝過五殿,唉,甚難,甚難!”


    眾人一聽,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鬥,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幾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就算過得前麵數殿,力鬥之餘,最後一兩殿實難闖過。”


    陳家洛沉吟道:“要連過五殿,隻恐難能。隻盼我佛慈悲,能放晚輩過去。”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迴轉。咱們另想別法。千萬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陳家洛推門進內,隻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幾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


    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圜,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隻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莊比武,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雲”,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隻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下凝神拆解。大苦的“醉拳”雖隻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撲,顧盼生姿。


    兩人鬥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淩空,落下來足成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衝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後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準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按落。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輕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漲得通紅,向裏一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顛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隻震得牆壁搖動,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大。”隻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不敢輕敵,拔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顛見了劍光,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沉。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極短,在殿上迴旋激鬥。


    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於天竺武宗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顛尤其天生神武,隻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镔鐵禪杖狂舞亂打。


    陳家洛心下暗讚,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隻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那知大顛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惡鬥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裏去。大顛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迴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顛知陳家洛是友非敵,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鬥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撲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劃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


    大顛大怒,撲上又鬥,陳家洛躍開丈餘,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顛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但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


    陳家洛心中歉然,隻怕他要空手索戰,逕自奔入後殿。大顛隻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縱聲大叫,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隻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癡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劃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癡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癡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麵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癡讚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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