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迴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一程,自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迴去,香香公主隻是不肯。


    陳家洛硬起心腸,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你一定要迴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裏一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幹麽這般傷心?等大事成功之後,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裏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臉上微露笑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幾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迴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於在大漠邊緣消失。


    群雄控馬緩緩而行。這一役殺了張召重,餘魚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嗬護她傷勢。


    眾人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迴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複之後,再迴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夥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會,吵著定要同去。眾人拗不過,隻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裏休息。


    迴入嘉峪關後,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困,李沅芷的傷勢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


    眾人這日來到福建境內,隻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


    又行數天,進了德化城,一行人要找酒樓去喝酒吃飯,行經大街縣衙門外,隻見三十來名男子頭戴木枷,雙手也都扣在枷裏,腳上有鐐,一排站在牆邊,個個垂頭喪氣,神色憔悴,太陽正烈,曬得人苦惱不堪,有的更似奄奄一息,行將倒斃。十來名差役手執皮鞭,在旁吆喝斥罵:“快些繳了皇糧,這就放人!”周綺忍不住問道:“喂,他們犯了什麽王法啦?這麽多人枷在這裏,大日頭裏曬著,可沒陰功啊!”一名差役頭兒模樣的人說道:“你們外路人,快快走罷!別多管閑事。”周綺怒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什麽多管閑事了?”那差役頭兒用皮鞭指著牆上貼著的一張榜文道:“你識字不識?省裏的方藩台親來德化催糧,皇上在迴疆用兵,大軍糧餉的事,豈是鬧著玩的?外路人囉裏囉唆,一起抓起來枷了示眾。”


    福建話不易聽懂,周綺也不理會。陳家洛等向榜文瞧去,果是福建省裏藩台衙門催繳錢糧的告示,說道大軍西征,糧餉急如星火,刁民抗拒不繳,嚴懲不貸。一名戴枷的男子叫道:“行行好啊!我們又不是不繳糧,一時三刻要繳幾十兩銀子,殺了我頭也拿不出啊!”一名差役一鞭向他打去,喝道:“你再叫,當真便殺了你頭!”他舉鞭欲待再打,周綺搶過去抓住鞭子。


    徐天宏叫道:“綺妹,且慢!”周綺放開皮鞭,問道:“怎麽?”徐天宏指著榜文道:“這方藩台名叫方有德。”低聲道:“不知是不是那個得他媽的屁。”


    一行人上了一家飯店,酒保斟上酒來,徐天宏向陳家洛道:“總舵主,求你準許我報仇雪恨。”陳家洛道:“七哥請說。”徐天宏道:“這方有德或許就是我的大仇人,他先前在我們浙江紹興府做知府,害死了我全家,我一直找他不到,報不了大仇,原來卻在這裏,不過是不是真的是他……先要查個清楚……”周綺氣憤憤的道:“不用查了,這種狗官,殺了也不會殺錯!”陳家洛緩緩搖頭,說道:“如果真是此人,七哥的全家大仇,當然是要報的。這方有德有多大年紀了?”徐天宏道:“算來該有六十多了。”陳家洛道:“今日要是放過了他,別讓他生一場病,一命嗚唿……”周綺大聲道:“那他的大仇永遠報不了啦!”


    陳家洛沉吟道:“咱們正有大事在身,七哥,咱們得定個計較,既要殺了這姓方的報仇,又別牽纏紅花會在內。”徐天宏道:“正是!咱們還得劫了福建的錢糧,好讓去打迴部的大軍開拔不了。”陸菲青道:“正該如此,不過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也是有的。徐賢侄,咱二人去縣衙門查訪明白,瞧這方有德是否正是你的仇人。”徐天宏道:“多承指點,小侄就跟陸師伯去查。”


    各人匆匆用過酒飯,陳家洛率領眾人去住了客店,徐天宏跟隨陸菲青出外探查。周綺掛念徐天宏報仇之事,坐立不安,不斷踱到客店門口等候。傍晚時分,徐天宏先行快步迴來,向周綺做個殺頭的手勢,說道:“就是這奸賊!”周綺跳起身來,叫道:“好極了!”徐天宏忙道:“別跳!小心你的肚子。”


    他走進陳家洛的上房,低聲道:“總舵主,我跟陸老前輩瞧得明白,這方藩台左臉上有老大一塊黑記,正是害死我全家的奸賊,決計錯不了。陸老前輩做事把細,還叫了十四弟去,他會說福州鄉談,到縣衙門找了個頭兒,送了二十兩銀子求他辦件小事,還請他喝酒,打聽明白,這方藩台本來在浙江做知府,有功升了鹽道、糧道,幾年前調到福建來做了藩台。”陳家洛道:“那就錯不了,咱們今晚動手!七哥,請你去請陸老前輩來,大家合計合計。”


    徐天宏大喜,出去請陸菲青。餘魚同跟著進房,說道:“總舵主,我還打聽到一個希奇消息,京裏有五名武官、侍衛什麽的,說有緊急特旨,從北京趕到福州來尋方藩台,得知他出差到了德化,又趕來德化。至於是什麽特旨,縣衙裏當差的職司低微,就不知道了。”陸菲青也說看來北京來人似乎來頭不小。陳家洛聽說是北京來的特旨,登時就想:“說不定跟咱們圖謀的大事有關。”一時沉吟不語。


    餘魚同拍手笑道:“還有一件大運氣!我到縣衙門去偷偷張了一下,這五名武官中倒有兩個是老相好,一個是叫做瑞大林的,還有一個總兵官成璜,是到過鐵膽莊去捉拿四哥的,我去跟四哥一說,他定要高興得跳起來。咱們兩件大仇一齊報,真正妙極,妙之極矣!”陳家洛道:“十四弟,你和九哥一起去縣衙外望望風,別讓這幾名奸賊走了。倘若這幾名武官傳的特旨是調動兵馬什麽的,暫且別打草驚蛇。”徐天宏點頭道:“私仇事小,咱們先當顧全大局。皇帝如真能信守盟約,多半須得在各省調兵遣將。”陳家洛點頭道:“但願如此,七哥深明大義。咱們要抓到這五名武官,問明真相,當於大局有利。”


    當下陳家洛發令,眾人來到德化縣衙之外。餘魚同正要進去探問訊息,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從衙門中疾馳而出,領先數人頂戴中有紅藍領子,乃是高位武官,文泰來認得其中一人正是成璜,不由得目眥欲裂。眼見一行人往東而去,群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奔了三四十裏,在一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夥計,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衝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耽心,於是與眾人一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遊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裏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裏,天色將黑,離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


    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暑氣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一陣,迎風一陣酒香,前麵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幾碗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一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


    五人鬥然見他闖進店來,大驚變色,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麵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什麽用?拿大碗來。”當的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一隻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讚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幾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拿十五隻大碗,篩滿了酒!”抽出單刀,砍在桌旁凳上。店小二嚇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隻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麵麵相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


    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後門溜走。文泰來大喝一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什麽?”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口就把一碗酒喝幹,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裏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幹幹淨淨。成璜和瑞大林相顧駭然。其餘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撲上來。


    文泰來酒意湧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撲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酒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了一地。他也不拔刀,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翻處,劈麵打在他鼻梁正中,登時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凳上單刀,劈將下來。


    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左腳急挫,打滾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槍杆。那人出力迴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踉蹌蹌的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樁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牆登時倒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氣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準擬留下一名活口,以便問訊,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


    出得店來,一陣涼風拂體,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迴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四下了望,隻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裏,眼前是一大片甘蔗田,蔗杆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入蔗田,就此隱沒。他提刀也鑽了進去,一路吆喝追逐。蔗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


    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橫枝,攀到樹顛,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逕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


    文泰來叫道:“往那裏逃?”衝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望時,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刹”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聽去,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於是伏下身子,遊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什麽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又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裏謝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裏等著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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