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麵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而來。關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問道:“什麽?”這時也已看清,迎麵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著,你瞧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遲。”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


    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幸又見到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麽?”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什麽事情?”忽然眼前一亮,隻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關明梅道:“好,咱們一起找去。”四人並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麵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為了什麽。兩人一起來,多半是存心要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麵,悄聲對丈夫說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後圍坐閑談。香香公主從囊中取出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玫瑰籠煙,真是一對璧人,暗暗歎息:“這般的人才,心術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危險?”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聰明,幾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對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道:“不過她有病,找到她後,還是勸她迴去休息的好。”陳家洛點頭道:“是。”


    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檔的演戲,氣得臉都白了。此刻天時尚早,香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玩兒好嗎?”陳正德向妻子瞧去。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正德說:“好!什麽玩兒?”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點燃的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將沙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後,誰把蠟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陳正德幾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上神情甚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陳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隻要稍微一碰,蠟燭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晃,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香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陳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下熄了,陳正德大叫一聲:“啊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老臉羞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的練武,又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開心心的玩耍過,眼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隻得說道:“好,我來唱一段昆腔,販馬記!”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裏哭……”不住用眼瞟著妻子。


    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歸來,他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常對他無理發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有時吃醋拌嘴,那也是因愛而起,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裏很感歉疚,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手。陳正德受寵若驚,隻覺眼前蒙矓一片,原來淚水湧入了眼眶。關明梅見自己隻露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過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裏,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遊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


    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熟悉,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幾十年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分甜美。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


    陳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嚐不笨?”“難道自己真的瞧不出李沅芷是女扮男裝嗎?”她雖裝得甚像,但麵目嬌媚秀美,一望而知是個絕色美人。但一來其時初接總舵主大任,深懼不勝負荷,又逢文泰來被捕,不知如何搭救,戒慎恐懼之際,不敢再惹兒女之情,二來陳家洛一生之中,相處熟稔的女孩子隻是晴畫、雨詩那樣的小丫頭,溫柔婉順,他說什麽就聽什麽,霍青桐這般英風颯颯,雖美而不可親,一見就隻想遠觀而不願接近,似乎自己故意想找個藉口來退縮在一邊。其實他見李沅芷麵目美秀,脂粉氣甚重,隻當她是個善於調情騙女人的浮浪子弟,但確比自己俊美得多,他一生事事皆占上風,忽然間給人比了下去,既感氣惱,又生了醋意成見,不免故意對其貶低,不肯正視真相。其後天目山徐天宏洞房之夕李沅芷前來混鬧,陳家洛也料到是陸菲青的女弟子,內心深處,卻不願由此消去對霍青桐的芥蒂,此後也正因此而得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對她不免有愧於心。喜愧參半,不由得歎了口長氣。


    接著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什麽好唱的了。關明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發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教訓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隻覺香氣濃鬱,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並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霍青桐平日對雙鷹雖也依戀,但她性子剛強直率,與雙鷹談論的多是武功戰陣之事。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


    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輕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她蓋上,隻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道:“姊姊,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別餓壞了它。”關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


    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反來覆去的盡瞧著那柄劍。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密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道:“咱們且坐一會,等他睡著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著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並不站起,口裏低低哼著不知什麽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陳正德道:“應該幹了。”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決心。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的不計其數,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年輕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鬥轉星移,寒氣加甚,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懷裏,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經離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麽?”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寫著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劃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識漢字,問道:“畫的什麽?”陳家洛不願令她耽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說完,突然跳起,驚道:“你聽!”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唿叫,忙道:“狼群來啦,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群已然奔近,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後麵。群狼饑餓已久,見了人畜,舍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見蹤影,還是循著沙上足跡,一路追蹤。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剛生了火要煮食,狼嗥聲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後將近百裏,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把陳家洛吵醒,隻聽得狼群又已逼近。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囊幹糧,立即上馬。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於支持不住,倒斃於地,兩人隻得合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但隻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道:“且在這裏守著,讓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采了些枯枝放在牆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號叫,卻不敢逼近。陳家洛道:“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衝。”香香公主道:“你說能衝出去麽?”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但為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裏的食物了,她卻在可憐它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她雙頰紅暈,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見火圈外群狼張開大口,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嗚嗚怒嗥,隻待火圈稍有空隙,就會撲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走近身去,拉著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什麽也不怕。我倆死了之後,在天國裏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離。”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心想:“我可不信有什麽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地獄裏。”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裏白玉的欄幹上。她想著我的時候,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加嬌豔芬芳了……”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臉上卻神色哀傷,歎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又再撲上。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衝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竄去,滾倒在地。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隻得冒險去撿。好在樹木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十餘丈,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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