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采。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說了句什麽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


    陸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姑娘年紀跟你差不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迴迴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什麽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麽?”


    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隻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鏢已先在這裏歇了。李夫人等一行也即投宿。這家客棧接連招唿兩大隊人,夥計忙得不可開交。


    陸菲青洗了臉,手裏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裏,隻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


    陸菲青手裏捧了茶壺,假裝抬頭觀看天色,隻聽一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隻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啦。”陸菲青斜眼看去,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形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仍是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幹爹。”


    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聽不出什麽名堂,正想走開,隻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玩笑,正經歸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小,咱們鎮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迴迴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迴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裏混,除了能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了望他背上那紅布包袱,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隻聽童兆和道:“關東六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


    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紅花會又是怎麽迴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裏去撫弄花木,離眾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絲毫不肯放鬆:“我可惜沒骨氣,隻會吃飯放屁。隻要我不是孫子哪,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紅花會總舵主於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帳,你有什麽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迴迴還不敢麽?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迴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迴迴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


    正說得得意,忽然啪的一聲,不知那裏一塊泥巴飛來,剛塞在他嘴裏。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裏。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並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一向隻聽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奔迴,說:“點子逃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見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瞥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麵,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隻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


    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的跟在後麵,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麵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出了五六裏地。前麵那人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坡,前麵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淩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麵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著八九個帳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守望者並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伏下地來,帳篷裏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迴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裏張望。


    帳篷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迴人商隊。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手腕翻處,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裏。帳篷中其餘的迴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滴血乳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迴人舉起杯子,大聲說了幾句話。陸菲青隻聽懂幾個字,什麽“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語音朗朗,似乎是說:“不奪迴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迴故鄉。”眾迴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見人人麵露堅毅憤慨之色。眾人說罷,舉杯飲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什麽法子。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迴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現下要去奪迴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迴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乃是唐代迴紇遺種,民風高尚,性格強悍,一向不服朝廷統屬,自行分部而治。元朝蒙古人自大,衊稱之為“畏吾兒人”,後人客氣些的便稱之為迴部,其實他們形貌習俗與中原迴人大異,並非同一種族,隻不過同奉迴教。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遊牧為生,遨遊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迴疆後,征斂越來越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法供應。那知官吏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當道求情,求減征賦,不料征賦並未減少,反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護軍統領、定邊將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迴教聖地麥加,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聖物,於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書搶了來,他想以此要挾,就不怕迴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眾東去奪經,立誓縱然暴骨關內,也要讓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迴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迴去,忽見帳中迴人全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那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右手揚起,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後風聲,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食指,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轉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他頭也不迴,施展輕功如飛迴店。


    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店夥道:“老先生,溜躂了這麽久,看夜景麽?”陸菲青胡亂答應,走進房中,取出茶壺裏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麵刻著一根羽毛,隨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鏢局一杆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行的騾馱並不沉重,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大隊人手隻護送幾件珍寶。至於包中是什麽“玩意兒”,他也不去理會。


    鏢行一行人走後,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跌入山穀,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隻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甚為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麵,背轉了身,不與鏢行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大隊與曾參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牲口都氣唿唿的上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麵一陣駝鈴響,一隊迴人乘著駝馬,迎麵奔下嶺來,疾馳俯衝,蹄聲如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唿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家裏死了幾個娘老子,要奔喪啊?”


    眾迴人轉眼奔近,前麵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穀響應。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隻聽迴人隊中一聲胡哨,兩騎飛奔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疾衝。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迴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椎,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迴旋餘地,這時又擠滿了人,四名迴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迴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後一股勁風,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讓過,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不料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劍攔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縮迴,食中兩指捏了個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時,接連三次阻她拾包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直視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唰唰唰三劍進手招數,兩人鬥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迴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師父反而讚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鏢師與迴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


    霍青桐連刺三劍,都給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由得心頭焦躁。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已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往北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必能成,霍青桐於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西返迴部,那知半路裏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願戀戰,突然劍法變動,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是天山派劍術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隻使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複迅疾。這路劍術並無守勢,全是進攻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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