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菲青心下思量:這夥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身負武功之人,在塞外這多年,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他輕輕出了房門,穿過三合院,繞至客店後麵,隻聽得剛才粗聲說話那人道:“三哥,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夥兄弟他鎮得住麽?”陸菲青循聲走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隻是這夥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負著重案,不得不處處小心提防。隻聽屋裏另一人道:“鎮不住也得鎮住。這是老當家遺命,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知他內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紙窺探,隻屏息傾聽。隻聽那粗嗓子的道:“那還用說?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擔心,老當家的遺命,少舵主自會遵守。”他說這個“守”字,帶了南方人的濃重鄉音。


    陸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於想起了,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後,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作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靜,沒人追出。


    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什麽人?幹麽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幹麽打我一袖箭?”她自是隻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隻不過叫你別多管閑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說話之間,隻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青心想這時去會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相見。


    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裏。李沅芷道:“師父,對麵又有人來了。”隻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來。有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麵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神駿非凡,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裁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個白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色。這兩人毫不理會,逕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那裏找來這麽一對瘦鬼?”


    陸菲青見這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麵,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麽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是以起名叫做常赫誌,弟弟沒痣,叫常伯誌。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幹麽呀?”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幹笑一聲,說道:“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隻手掌敲打呢!”


    說話之間,前麵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是病容,隻有一隻右臂,左手道袍空空的袖子束在腰裏。另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駝子怒目橫瞪,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十弟,不可鬧事!”這隻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迴頭望去,隻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一鞭,兩匹馬疾馳而前,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鍾”,在馬背上一個倒翻筋鬥,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並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一把拉住她坐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隻給馬拉得衝前兩步,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匹直衝出去,李沅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迴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那裏砍得著?駝子迴頭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卷去,頃刻間已追及那疾馳向西的坐騎,飛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麽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師父!”


    陸菲青一切全瞧在眼裏,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


    正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什麽?”陸菲青道:“那是鏢局裏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頭手麵寬,交情廣,大家賣他麵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聽得趟子,知是某人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於麵子也隻好放他過去。這叫作‘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道:“我幹麽要去走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什麽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鎮遠鏢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河朔王維揚,現下總有七十歲了罷?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麽他還沒告老收山。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麽?”


    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鏢頭麽?”陸菲青道:“也會過麵。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待會兒趕了上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麽還會出來?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全然不懂,心裏嘀咕:“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幹麽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迴頭一看自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杆槍並不稀奇,馬尾巴是軟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一轉念間,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麽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道:“我這坐騎不知怎麽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什麽也製它不了。小姐騎術好,勞你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麽?”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讚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


    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隻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陸菲青吃了一驚。迴頭看那鏢師,晃眼間隻看到他滿臉胡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布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尋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都未見過,隻知盡皆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甚是了得。


    他心下盤算,這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鏢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倘若均是為己而來,可不免兇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麽他們一批一批西去,又為的何來?


    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等師父過來,笑道:“師父,怎麽對麵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見識見識幾位英雄好漢。”


    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胡塗啦,怎麽沒想到‘千裏接龍頭’這迴事。”隻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麵去推想,那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什麽‘千裏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會裏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今已過了五對,那麽前麵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道:“他們是什麽幫會?”陸菲青道:“這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麽?”李沅芷嘴上答應,心裏可大不服氣,一心要看看前麵來的又是何等樣人。


    午時打過了尖,對麵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心想連趙半山都是這幫會中人,這幫會自是十分了不起,自己十年來隱姓埋名,與江湖朋友不通聲氣,江湖上的大事全無知聞,真正是老得不中用了。正自暗暗歎氣,豈知前麵沒人來,後麵倒來了人,隻聽得一陣駝鈴響,塵土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


    待得漸行漸近,隻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者都是迴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迴族商人從迴部到關內做生意,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意。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光采照人,當真是麗若冬梅擁雪,露沾明珠,神如秋菊披霜,花襯溫玉,兩頰暈紅,霞映白雲,雙目炯炯,星燦月朗。


    陸菲青見那迴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塞,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辮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旎旖如畫。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催馬跟去,目不轉瞬的盯著她。


    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迴人拍馬過來,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麽?”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那黃衫女郎隻道李沅芷心存輕薄,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迴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縱,險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劈啪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倒轉鋼鏢,尖頭在後,叫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麵,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卷出,鞭梢革繩已將鋼鏢卷住拉迴,順手向後揮出,叫道:“喂,小夥子,鏢還給你!”手勢不勁,鋼鏢緩緩向李沅芷胸前倒飛而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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