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寶自六七歲起在藏經閣中供奔走之役,那時覺遠便將《九陽真經》中紮根基的功夫傳授了他,但兩人均不知那是武學中最精湛的內功修為。少林僧眾大都精於拳藝,但覺遠覺得掄槍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所當為,因此每見旁人練武,總遠而避之。直到此時張君寶迫得和尹克西動手,覺遠才教他以抵禦之法,但這也隻是守護防身,並非攻擊敵人。張君寶聽了師父之言,心念一轉,當下全身氣脈流貫,雖不能如覺遠所說“全身無缺陷處、無凹凸處、無斷續處”,但不論尹克西如何掌擊拳打,他隻感微微疼痛,並無大礙了。


    饒是如此,尹張兩人的功力終究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尹克西倘若當真使出殺手,自然立時便輕輕易易的殺了這少年,但他眼見楊過、小龍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那裏敢便下毒手?兩人糾纏良久,張君寶固不能伸手到對方身邊搜索,尹克西卻也打他不倒。隻瞧得楊過等眾人暗暗好笑,瀟湘子不住皺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麽你隻挨打不還手?”覺遠忙道:“不可,勿嗔勿惱,勿打勿罵!”郭襄叫道:“你隻管放手打去,打不過我便來幫你。”張君寶道:“多謝姑娘!”揮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覺遠搖首長歎:“孽障,孽障,一動嗔怒,靈台便不能如明鏡止水了。”


    張君寶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從未練過拳術,這一拳打去隻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傷得了對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卻大感狼狽。他成名數十載,不論友敵,向來不敢輕視於他,豈知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爾奈何不了一個孩童,下殺手傷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來遠遠摔出,卻有所不能,一時好不尷尬,隻能不輕不重的發掌往他身上打去,隻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開。


    那邊廂覺遠聽張君寶不住口的哇哇唿痛,便也不住口的求情叫饒:“尹居士,你千萬不可下重手傷了小徒性命。這孩子人很聰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寺中紀念祖師手澤的經書鈔本,迴寺必受方丈重責,這才跟你糾纏不清,你可萬萬不能當真……”他求了幾句情,又忍不住出言指點張君寶:“君寶,經中說道:要用意不用勁。隨人所動,隨屈就伸,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張君寶大聲應道:“是!”見尹克西拳掌打向何處,心意便用到何處,果然以心使勁,敵人著拳之處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頭!”張君寶伸臂擋在臉前,精神專注,隻待敵拳打到,那料到尹克西虛晃一拳,左足飛出,砰的一聲,踢了他個筋鬥。張君寶幾個翻身,滾到楊過身前,這才站起。


    覺遠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誑語?說打他的頭,叫他小心,卻又伸腳踢他,這不是騙人上當麽?”眾人聽了都覺好笑,心想武學之道,原在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叫人捉摸不定,豈能怪人玩弄玄虛?


    張君寶年紀雖小,心意卻堅,揉了揉腿上被踢之處,叫道:“不搜你身,終不罷休!”說著拔步又要上前。楊過伸手握住他手臂,說道:“小兄弟,且慢!”


    張君寶手臂給他拉住,登時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動彈,愕然迴頭。楊過低聲道:“你隻挨打不還手,終是製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細了。”於是右手袖子在張君寶臉前一拂,左拳伸出,擊到他胸前半尺之處,突然轉彎,輕輕一下擊在他的腰間,低聲道:“你師父教你: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這句話最是要緊,你出拳打人,打何處,也是心要用在何處。你打他之時,心神貫注,便如你師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勁。”


    張君寶大喜,記住了楊過所教的招數,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臉前一揚,跟著左拳平出,直擊其胸。尹克西橫臂一封,張君寶這一拳忽地轉彎,啪的一聲,擊中在他脅下。尹克西受過他拳擊,打在身上不痛不癢,雖見楊過授他招數,心下更沒半點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礙?那知這一拳隻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顫動,險些彎下腰來。


    他不知張君寶練了《九陽真經》中基本功夫,真力充沛,已非同小可,隻不過向來不會使用,這時分別得到覺遠和楊過指點,懂得了用意不用勁之法,那便如寶劍出匣,利錐脫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驚又怒,眼見張君寶右手一揚,左拳又依樣葫蘆的擊來胸口,知他跟著便彎擊自己脅下,反手一抄他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將張君寶擊出數丈之外。張君寶內力雖強,於臨敵拆解之道卻一竅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敵?這一下額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鮮血長流。他卻毫不氣餒,伸袖抹了抹額上鮮血,走到楊過身前,跪下磕了個頭,道:“楊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楊過心道:“我若再當麵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內,定有防備。這便無用。”於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這一次我連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調,我使左手時,實則是該使右手,我出右袖時,你打他時須用左拳。”張君寶點頭答應。楊過當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張君寶跟著他出拳推掌,心中卻記著左右互調。


    楊過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調了。”這一招叫做“四通八達”,拳勢大開大闔,甚具威力,張君寶試了兩遍便記住了。


    楊過又低聲道:“第三招‘鹿死誰手’,卻是前後對調,這一招最難,部位不可弄錯。你不會認穴,那也無妨,待會我在他背心上做個記號,你用指節牢牢按在這記號之上,那便製住他了。”當下錯步轉身,左迴右旋,猛地裏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節按在張君寶胸口,低聲道:“這一招全憑步法取勝,你記得麽?”張君寶點頭道:“記得!”把這三招在心中默想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當楊過教招之時,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楊過突然對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擋,但既這般當麵演過,又是這個不會半分武術的小娃娃來出手,我若再對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馬。楊過啊楊過,你可也太小覷人了。”他氣惱之下,也沒加深思,眼見張君寶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擊中了他肩頭。


    張君寶生怕錯亂了楊過所教的招數,眼見拳來,更不抵禦閃避,咬牙強忍。尹克西這一拳是先打他個下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隻打得他肩頭骨骼格格聲響。張君寶“啊喲”一聲,跟著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當楊過傳授張君寶拳法時,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應付之策,準擬一招便摔得他頭破血流,決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張君寶這招“推心置腹”使出來時方位左右互調,和楊過所傳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橫推,料得便可擋開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個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吃了一拳,跟著自己右手又抓了個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覺得內髒翻動,全身冷汗直冒,這兩下受得著實不輕。他若非自作聰明,隻須待敵招之到再行拆招,那麽張君寶所學拳法雖然神妙,以他此時功力,總不能出招如電,尹克西盡可從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掌也必能避開。


    張君寶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達”來。這一招拳法雖隻一招,卻包著東西南北四方,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尹克西胸腹間疼痛未止,見這少年身形飄忽,又攻了過來,他適才吃了大虧,已悟到原來楊過所授的拳法左右互調,隻道這一招仍是應左則右,應右則左,見那少年出手極快,便製敵機先,搶到左方,發掌便打。豈知這一招的方位卻並不調換,尹克西料敵一錯,出招全落在空處,隻聽得劈啪聲響,左肩、右腿、前胸、後背,一齊中掌。總算張君寶打得快了之後內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這四掌還不如何疼痛,但已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覺遠心頭一凜,叫道:“尹居士,這一下你可錯了。要知道前後左右,全無定向,後發製人,先發者製於人啊。”


    楊過心道:“這位大師的話定是引自真經,委實非同小可,這幾句話倒讓我受益不淺。‘後發製人,先發者製於人’之理,我以往隻模模糊糊的悟到,從沒想得這般清楚。但他徒弟跟別人打架,他反而指點對方,也可算得是奇聞。”轉念又想:“憑那尹克西的天資,便細細苦思三年五載,也未必能懂得他這幾句話的至理。”


    尹克西聽了覺遠的話,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學的訣竅,隻道他是故意胡言亂語,擾亂自己心神,喝道:“賊禿,放什麽屁!哎喲……”這“哎喲”一聲,卻是左腿上又中了張君寶的一腳。他狂怒之下,雙掌高舉,拚著再受對方打中一拳,運上了十成力,從半空中直壓下來。


    張君寶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見敵人須髯戟張,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壓到頂門,叫聲:“不好!”待要後躍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


    覺遠叫道:“君寶,我勁接彼勁,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須用四兩撥千斤之法。”


    覺遠所說的這幾句話,確是《九陽真經》中所載拳學的精義,但可惜說得未免太遲了些,事到臨頭,張君寶便聰明絕頂,也決不能立時領悟,用以化解敵人的掌力。這時他讓尹克西的掌力壓得氣也透不過來,腦海中空空洞洞,全身猶似墮入了冰窖。


    尹克西連遭挫敗,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將這糾纏不休的少年毀於掌底,縱然楊過等人不放過自己,那也顧不了許多,總之是勝於受這無名少年的屈辱。眼見便可得手,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粒小石子橫裏向左頰飛來,石子雖小,勁力卻大得異乎尋常。尹克西無可奈何,隻得退一步避開。


    這粒小石子正是楊過用“彈指神通”的功夫發出,他彈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幾朵鮮花,捏碎了團成個小球,石子飛出,跟著又彈出那個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頰,那花瓣小球卻在他背後平飛掠過。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將自己項頸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倘若楊過將花球對準了這穴道彈出,花球雖輕,亦必挾有勁風,尹克西自會擋架閃避,但這時他自行將穴道撞將過去,竟絲毫不覺,淺灰的衣衫之上,給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個紅印。


    尹克西這一退,張君寶身上所受的重壓登時消失,他當即向西錯步,使出了楊過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誰手”。


    尹克西一呆,尋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調,第二招忽然又不調了,這一招我不可魯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勢來處,再謀對策。”他這番計較原本不錯,隻可惜事先早落楊過的算中。楊過傳授這一招之時,已料到他必定遲疑,但時機一縱即逝,這招“鹿死誰手”東奔西走,著著搶先,古語雲:“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豈是猶豫得的?


    張君寶左一迴,右一旋,已轉到敵人身後,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隻見他項頸下衣衫上正有個指頭大的濕印。張君寶心想:“這位楊居士神通廣大,也沒見他過來,怎地果然在他背後作了記號?”不及細思,左手指節成虎爪之形,意傳真氣,按在這濕印之上。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在項骨後三節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醫經中稱為應二十四節氣,“大椎穴”乃第一節氣。尹克西“大椎穴”為內勁按住,一陣酸麻,手腳俱軟,登時委頓在地。


    旁觀眾人除瀟湘子外,個個大聲喝采。


    張君寶見敵人已無可抗拒,叫聲:“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裏裏外外搜了一遍,卻那裏有《楞伽經》鈔本的影蹤?


    張君寶抬起頭來瞧著瀟湘子。瀟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間,尹克西既已在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討得了好去?在長袍外拍了幾下,說道:“我身上並無經書,咱們後會有期。”猛地縱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覺遠縱身竄出,擋在他麵前。瀟湘子惡念陡起,吸一口氣,將他深山苦練的內勁全都運在雙掌之上,挾著一股冷森森的陰風,直撲覺遠胸口。


    楊過、周伯通、一燈、郭靖四人齊聲大叫:“小心了!”但聽得砰的一響,覺遠已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好!”卻見瀟湘子便似風箏斷線般飄出數丈,跌在地下,縮成一團,竟昏暈了過去。覺遠不會武功,瀟湘子雙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擋,又不會避,隻有挨打,他修習《九陽真經》已有大成,體內真氣流轉,敵弱便弱,敵強愈強。那掌力擊在他身上,盡數反彈了出去,變成瀟湘子以畢生功力擊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傷?


    眾人又驚又喜,齊口稱譽覺遠的內力了得。但覺遠茫然不解,口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張君寶俯身到瀟湘子身邊一搜,也無經書。


    楊過心下佩服,上前恭恭敬敬的合什行禮,說道:“大師神功,修為了得,世所罕見,晚輩拜服。”覺遠道:“居士適才指點小徒,製服惡人,小僧多謝了。”楊過道:“不敢!”退迴到小龍女身邊。


    黃蓉說道:“大師父,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請大師父指點。”覺遠道:“不敢當。女施主有何垂詢,小僧但教所知,自當奉告。”黃蓉道:“大師父適才言道,在那四卷楞伽經的夾縫之間,有一部武學奇書,叫作《九陽真經》。想那達摩祖師是天竺人氏,他寫的如是天竺梵文,張君寶小弟弟想是得大師指點,這才讀懂了。那兩個惡人搶了經書,不識梵文,那也枉然。”覺遠微微一笑,說道:“這部《九陽真經》,乃是用我中華文字書寫。”黃蓉道:“聽說達摩祖師雖能講論我中華言語,卻不會書寫中華文字,難道這位祖師菩薩當真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欲寫便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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