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雕聽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於是虛張聲勢,突然長鳴,向下疾衝,待飛到國師頭頂丈許之處,不待他發掌,早已飛開。雙雕此起彼落,雖不能傷敵,卻也大大擾亂了國師的心神。高手對敵,講究的是凝意專誌,靈台澄明,內力方能發揮極致,國師掌力之強固勝於一燈,修心養性之功卻是遠遜,此時為了郭襄之死傷悼惋惜,心神本已不定,雙雕再來打擾,更覺煩躁。


    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感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提聲喝道:“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


    其實郭靖是她丈夫,她決不會直唿其名,但她這一聲唿喝是要令國師吃驚,倘若叫的是“靖哥哥”,國師不免轉念:“‘靖哥哥’,那是誰?”如此一頓,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就大為減弱。果然國師一聽到“郭靖、楊過”兩人之名,大吃一驚:“這兩個好手又來,老和尚殆矣!”


    便在此時,一燈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雙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雌雕大聲鳴叫,疾撲而下,直衝國師麵門,伸出利爪去挖國師眼珠。國師罵道:“孽畜!”左掌上拍。


    豈知雌雕這一下仍是虛招,離他麵前尚有丈許,早已逆衝而上,那雄雕卻悄沒聲的從旁偷襲而下,待得國師發覺,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國師又驚又怒,揮手一拂,正中雕腹。雄雕抓起了他頭頂紅冠,振翅高飛。但國師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那雄雕身受重傷,雖飛上半空,終於支持不住,突然翻了個筋鬥,墮入崖旁的萬丈深穀。


    黃蓉、程英、陸無雙、鍈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不講究什麽江湖規矩了。要來個以二對一。”縱身掄拳,往國師背心打去。


    那雌雕見雄雕墮入深穀,厲聲長鳴,穿破雲霧,跟著衝了下去,良久不見迴上。


    金輪國師前後受敵,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雖高,如何擋得住這兩大高手的夾攻?不敢戀戰,嗆啷啷金輪和銀輪同時出手,前擋一陽指,後拒空明拳,在兩股內力夾擊之中,斜身向左竄出,身形晃動,已自轉過山坳。周伯通大聲吆喝,自後趕去。


    國師好容易脫身,提氣急奔,心知隻要再給周伯通一纏上,數百招內難分勝敗,那白眉老僧乘虛下手,自己老命非葬送在絕情穀不可。眼見前麵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正要發足奔入,突聽得嗤的一聲急響,一粒小石子從林中射出。


    樹林離他尚有百餘步,但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勁激發,形體雖小,破空之聲卻響勁異常,對準麵門疾射而來。國師舉銀輪一擋,啪的一響,小石子撞在輪上,登時碎成數十粒,四下飛濺,臉上也濺到了兩粒,雖石粒微細,傷他不得,卻也隱隱生疼。國師又是一驚:“這粒小石子從如此遠處射來,竟撞得我輪子晃動,此人功力之強,決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頑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許高手?”


    他一怔之間,隻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大袖飄飄,頗有瀟灑出塵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黃老邪!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來的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他與楊過分手後,北上漫遊,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中小酌,猛見雙雕自空中飛過,知道若非女兒,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於是悄悄跟隨,來到絕情穀中。他不願給女兒瞧見,隻遠遠跟著,直至見一燈和周伯通分別和金輪國師動手不勝,這和尚真是生平難遇的好手,不禁見獵心喜,跟著出手。


    國師雙輪互擊,當的一聲,聲若龍吟,說道:“你便是東邪黃藥師麽?”黃藥師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大師有何示下?”國師道:“我在蒙古之時,聽說中原隻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見麵,果然名不虛傳。其餘四位那裏去了?”黃藥師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謝世已久,這位高僧便是南帝,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師弟。”周伯通道:“倘若我師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這時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將國師圍在中間。國師瞧瞧一燈大師、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黃藥師,長歎一聲,將五輪拋在地下,說道:“單打獨鬥,老僧誰也不懼。”周伯通道:“不錯。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名號,誰來跟你單打獨鬥?臭和尚作惡多端,自己裁決了罷。”國師歎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見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隻可惜那龍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絕,從此世上更無傳人。”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靈蓋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聽到“龍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動,搶上去伸臂一擋,架過了他這一掌,說道:“且慢!”國師昂然道:“老僧可殺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道:“你這什麽龍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沒了傳人,別說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傳了我,再圖自盡不遲?”這幾句話竟十分誠懇。


    國師尚未迴答,隻聽得撲翅聲響,那雌雕負了雄雕從深穀中飛上,雙雕身上都濕淋淋地,看來穀底是個水潭。雄雕毛羽零亂,已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著國師的紅冠。雌雕放下雄雕後,忽地轉身又衝入深穀,再迴上來時,背上伏著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襄兒,襄兒!”奔過去將她扶下雕背。


    國師見郭襄竟然無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著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燈一眨,左眼向黃藥師一閃,做了個鬼臉。東邪、南帝雙手齊出,國師右脅左胸同時中指。若換作別人,雖點正他要害,也決計閉不了他穴道,但東邪、南帝這兩根手指,當今之世再無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奧妙的“彈指神通”,一是玄功通神的“一陽指”,國師如何受得?“嘿”的一聲,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陽穴”上補了一拳,笑道:“躺下罷!”國師正為郭襄生還而狂喜,心神大蕩之際,冷不防要害接連中招,雙腿一軟,緩緩坐倒。一燈等三人對望一眼,心中均各駭然:“這和尚當真厲害,身上連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搶到郭襄身旁,含笑慰問,隻聽她叫道:“媽,他在下麵……在下麵,快……快去……救他……”隻說了這幾句,心神交疲,暈了過去。一燈拿起她腕脈一搭,說道:“不礙事,隻受了驚嚇。”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幾下。過了一會,郭襄悠悠醒轉,說道:“大哥哥呢,上來了嗎?”黃蓉道:“楊過也在下麵?”郭襄點了點頭,低聲道:“當然哪!”她心中是說:“倘若他不在下麵,我跳下去幹麽?”黃蓉見女兒全身濕透,問道:“下麵是個水潭?”郭襄點了點頭,閉上雙眼,再無力氣說話,隻伸手指著深穀。


    黃蓉道:“楊過既在穀底,隻有差雕兒再去接他。”當下作哨召雕。但連吹數聲,雙雕竟不理睬。黃蓉好生奇怪,數十年來,雙雕聞喚即至,從不違命,何以今日對自己的口哨直似不聞?


    她又一聲長哨,隻見那雌雕雙翅一振,高飛入雲,盤旋數圈,悲聲哀啼,猛地裏從空中疾衝而下。黃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兒!”隻見那雌雕一頭撞在山石之上,腦袋碎裂,折翼而死。眾人都吃了一驚,奔過去看時,原來那雄雕早已氣絕多時。眾人見這雌雕如此深情重義,無不慨歎。黃蓉自幼和雙雕為伴,更是傷痛,不禁流下淚來。陸無雙耳邊,忽地似乎響起了師父李莫愁細若遊絲的歌聲: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迴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她幼時隨著李莫愁學藝,午夜夢迴,常聽到師父唱著這首曲子,當日未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時眼見雄雕斃命後雌雕殉情,心想:“這頭雌雕假若不死,此後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叫它孤單隻影,如何排遣?”觸動心懷,眼眶兒竟也紅了。


    程英道:“師父,師姊,楊大哥既在潭底,咱們怎生救他上來才好?”


    黃蓉抹了抹眼淚,問女兒道:“襄兒,穀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漸複,說道:“我一掉下去,筆直的沉到了水底,心中一慌,吃了好幾口水。後來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麵,大哥哥……楊大哥拉住我頭發,提了我起來……”黃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類,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樹。”黃蓉“嗯”了一聲,問道:“你怎麽會跌下去的?”


    郭襄道:“楊大哥拉我起來,第一句話也這般問我。我取出那口金針,交了給他,說道:‘這是第三口金針,我來求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他目不轉瞬的向我瞧著,卻不說話。不久雄雕兒跌了下來,跟著雌雕將雄雕負了上去,又下來負我。我叫楊大哥上來,他一言不發,提著我放上了雕背。媽,叫雕兒再下去接他啊。”


    黃蓉暫不跟她說雙雕已死,脫下外衣,蓋在她身上,轉頭道:“看來過兒一時並無危險,咱們快搓一條長索,接他上來。”眾人齊聲說是,分頭去剝樹皮。


    各人片刻間剝了不少樹皮。程英、陸無雙和鍈姑便用韌皮搓成繩索,一燈、黃藥師、周伯通、黃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剝樹皮。這四人雖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但做這等粗笨功夫,也不過勝在力大勁足而已,未必便強得過尋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還隻搓了一百多丈繩索,看來仍遠遠不足。程英在繩索一端縛了一塊岩石,另一端繞在一棵大樹上,繩索漸結漸長,穿過雲霧,垂入深穀。


    這七人個個內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沒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來相助。黃蓉才簡略問了幾句她為國師所擒的經過。


    繩索不斷加長,楊過在穀底卻沒送上半點訊息。黃藥師取出玉簫,運氣吹動,簫聲悠揚,直飄入穀底。按理楊過聽到簫聲,必當以長嘯作答,但黃藥師一曲既終,穀口惟見白煙橫空,寂靜無聲。


    黃蓉微一沉吟,取劍斬下一塊樹幹,用劍尖在木材上劃了五個字:“平安否 盼答”,將木塊擲了下去。良久良久,穀底始終沒迴音。各人麵麵相覷,暗暗耽心。


    程英道:“山穀雖深,計來長索也應已經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話,搶到穀邊,一手拉繩,波的一聲溜了下去,穿煙破霧,刹那間不見了影蹤。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隻見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來,須發上沾滿了青苔,不住搖頭,說道:“影蹤全無,影蹤全無,有什麽楊過?連牛過、馬過也沒有。”


    眾人一齊望著郭襄,臉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說道:“楊大哥明明是在下麵,怎會不在?他坐在水邊的一棵大樹上啊。”程英一言不發,援繩溜下穀去,陸無雙跟隨在後。接著鍈姑、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一一援繩溜下。


    黃蓉道:“襄兒,你身子未曾康複,不可下去,別再累媽耽心。你楊大哥若在底下,咱們這許多人定能救他上來,知道麽?”郭襄心中焦急,含淚答應。黃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輪國師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點,將滿十二個時辰,這人內功奇高,別要給他以真氣衝開穴道,於是走過去在他背心“靈台”、胸下“巨闕”、雙臂的“清冷淵”上又補了幾下,這才援索下穀。手上稍鬆,身子墮下時越來越快,黃蓉在中途拉緊繩索,使下墮之勢略緩,又再鬆手,如此數次,方達穀底。


    隻見深穀之底果是個碧水深潭,黃藥師等站在潭邊細心察看,卻那裏有楊過的蹤跡?又見潭左幾株大樹之上,高高低低的安著三十來個大蜂巢,繞著蜂巢飛來飛去的都是玉蜂,樹頂上積雪甚厚。黃蓉心念一動,說道:“周大哥,你捉隻蜜蜂來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隻玉蜂,凝目一看,道:“沒字。”


    黃蓉打量山穀周圍情勢,但見四麵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無路可通,潭邊的大樹奇形怪狀,不知名目,抬起頭來,雲霧封穀,難見天日,正沉吟間,猛聽得周伯通叫道:“這一隻有字,這一隻有字。”黃蓉過去一看,隻見那玉蜂雙翅之上,果然刺著“我在絕,情穀底”六個細字。料得關鍵是在碧水潭中。潭邊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於是略加結束,取一顆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蟲水蛇,一個旋子,躍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黃蓉急向下潛,此時天候本已嚴寒,潭水更是奇冷。越深水越冷,到後來寒氣透骨,四麵藍森森、青鬱鬱,似乎結滿了厚冰。黃蓉暗暗吃驚,但仍不死心,浮上水麵來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潛了下去。但潛到極深之處,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強,黃蓉縱出全力,也沒法到達潭底,同時冷不可耐,四周也無特異之處,隻得迴上。眾人見她嘴唇凍成紫色,頭發上一片雪白,竟結了一層薄冰,無不駭然。程英和陸無雙忙折下樹枝,在她身旁生起個火堆。


    郭襄見母親與眾人一一緣繩下潭,心想:“大哥哥便不肯上來,外公和媽媽他們抬也抬了他上來。到底他為什麽要自盡呢?難道楊大嫂死了?永遠不跟他見麵了?”正自怔怔的出神,忽聽得金輪國師“啊喲、啊喲”的大聲呻吟。郭襄轉過身來,隻見他臉上肌肉抽搐,顯在忍受極大痛苦。郭襄哼了一聲,說道:“幸虧我大哥哥沒上來,否則你逃也逃不走啦!”國師“啊喲、啊喲”叫得更加響了,眼光中露出哀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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