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發呆,當晚繩係雙樹而睡。次日在穀中到處閑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為“龍女花”的紅花卻開得雲荼燦爛,如火如錦,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十二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裏搜尋觀望,卻那裏有小龍女的影蹤?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雲雲,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跡確是小龍女所刻,半分不假,隻盼她言而有信,終來重會。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黃昏時分,當太陽的一半為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隻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隻要太陽不落山,十二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在一座山峰上淒望太陽落山,又氣急敗壞的奔上另一座更高山峰。


    可是雖於四周皆已黑沉沉之時,登上了最高山峰,淡淡的太陽最終還是落入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裏小鳥啾鳴,陽光滿目,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麽到今日還不明白她心意?”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發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一生艱辛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麵貌,伸手在額角發際拔下三根頭發來,隻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刹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卻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裏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瞪視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麽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隻震得山穀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麽你不守信約?怎麽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便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穀,隻見穀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穀底,此時仍然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隻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穀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穀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穀之中。


    郭襄隨著金輪國師,同到絕情穀來。國師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缽傳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嗬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生愛女一般。郭襄掛念不知是否能與楊過相遇,能否求得他不可自盡,患得患失,心情奇差,對國師神色間始終冷冷的。國師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蒙古時儼若帝王之尊,便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對他也禮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功不如楊過,便責他胡亂殺人,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


    天氣越來越冷,郭襄計算日子,心中憂急,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穀,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怎麽你不守信約?”聲音中充滿著悲憤、絕望、痛苦之情。


    郭襄聽來,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淒聲叫喊:“你不守信約,你不守信約!”她吃了一驚,叫道:“是大哥哥,咱們快去!”說著搶步奔進穀中。金輪國師大敵當前,精神一振,從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銀銅鐵鉛五輪拿在手裏。這時他雖已將“龍象般若功”練到第十層,但想這十六年中,楊過和小龍女也決不會浪費光陰,擱下了功夫,因此絲毫不敢輕忽。


    郭襄循聲急奔,片刻間已至斷腸崖前,隻見楊過站在崖上,朔風唿號中,數十朵大紅花在他身旁環繞飛舞。她見那懸崖兇險,積雪融後地下滑溜,自己功夫低淺,不敢飛身過去,叫道:“大哥哥,我來啦!”但楊過凝思悲苦,竟沒聽見。郭襄遙遙望見他舉止有異,叫道:“我這裏還有你的一枚金針,須聽我話,千萬不可自盡……”一麵說,一麵便從石梁往懸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隻見楊過縱身一躍,已墮入下麵的萬丈深穀之中。


    這一來郭襄隻嚇得魂飛魄散,當時也不知是為了相救楊過,又或許是情深一往,甘心相從於地下,雙足一登,跟著也躍入了深穀。


    國師墮後七八丈,見她躍起,忙飛身來救。他一展開輕功,當真如箭離弦,迅捷無倫,但終於遲了一步,趕到崖邊,郭襄已向崖下落去。國師不及細想,使招“倒掛金鉤”,俯身抓她手臂。這一招原是行險,隻要稍有失閃,連他也會給帶入深穀。手指上剛覺得已抓住了她衣衫,隻聽得嗤的一響,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見她身子衝開數十丈下的煙霧,直入穀底,濃煙白霧隨即彌合,將她遮得無影無蹤。


    國師黯然長歎,淚如雨下,手中持著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著深穀。


    過了良久,忽聽得對麵山邊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這裏幹麽?”國師迴過頭來,隻見對山站著六人,當先一個烏發童顏,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著三個女子,隻識得一個黃蓉,程英、陸無雙兩個年輕女子便不相識,也不在意下。再後麵是一個白鬢白眉的老僧,一個渾身黑衣的年老女子,他卻不知是一燈大師和鍈姑。國師數次見識過周伯通的功夫,知這老兒武功別出機杼,神出鬼沒,自來對他忌憚三分,而黃蓉身兼東邪、北丐兩家之所長,機變百出,也是厲害之極。他神功已成,本可與這兩個中原一流武學高手一較,但此時痛惜郭襄慘亡,隻淒然道:“郭襄姑娘墮入深穀之中了。唉!”長歎一聲,流淚不止。


    眾人一聽,都大吃一驚。黃蓉母女關心,更是震動,顫聲問道:“這話當真?”國師道:“我騙你作甚?這不是她的衣袖麽?”說著將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揚。黃蓉瞧那衣袖,果真是從女兒的衣上撕下,這一來猶如身入冰窟,全身發顫,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幹麽害死這小姑娘?忒地心毒。”國師搖頭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會墮入深穀?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國師嗚咽道:“都不是。我已收她為徒,要她傳我衣缽,如何肯輕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過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黃老邪,父親是郭靖,母親是小黃蓉,那一個不強過你這臭和尚了?卻要她來拜你為師,傳你的臭衣缽?便是我老頑童傳她幾手三腳貓把式,不也強過你這些破銅爛鐵的圈圈環環嗎?”


    他和國師相距甚遠,這一口唾涎吐將過去,風聲隱隱,便如一枚鐵彈般直奔其麵門。國師側頭避過,心下暗服。周伯通見他給自己罵得啞口無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聲道:“她對你的武功不大佩服,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為徒,是不是?”國師點了點頭。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這般,你就推她下穀。”


    國師心中悵惘,歎道:“我沒推她。但她為何自盡,老僧委實不解。”


    黃蓉心神稍定,見國師黯然流淚,確是心傷愛女之喪,愛女多半不是他推落穀去,但此事定須有人承責,悲痛之際,不及細思細問,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逕向國師撲了過去。她使個“封”字訣,棒影飄飄,登時將國師身前數尺之地盡數封住了。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黃蓉痛心愛女慘亡,招招下的均是殺手。


    國師武功雖勝於她,卻也不敢硬拚,眼見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纏上數招,那周伯通過來助戰,所處地勢太險,那就極難對付,當下左足一點,退後三尺,一聲長嘯,忽地從黃蓉頭頂飛躍而過。黃蓉竹棒上撩,國師銀輪斜掠架開。黃蓉吸一口氣,迴過身來。隻見周伯通拳腳交加,已與國師打在一起。國師自恃大宗師的身分,見對方不使兵刃,當下將五輪插迴腰間,便以空手還擊。黃蓉自石梁奔迴,竹棒點向他後心。


    國師自練成十層“龍象般若功”後,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試,見周伯通揮拳打到,於是以拳對拳,跟著舉拳還擊。兩人拳鋒尚未相觸,已發出劈劈啪啪的輕微爆裂之聲。周伯通吃了一驚,料知對方拳力有異,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國師一拳擊出,力近千斤,雖不能說真有龍象的大力,卻也決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然與周伯通的拳力一接,隻覺空空如也,竟無著力處,心下暗感詫異,左掌跟著拍出。


    周伯通已覺出對方勁力大得異乎尋常,確為從所未遇。他生性好武,隻要知道誰有一技之長,便要纏著過招較量,一生大戰小鬥,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手,但如國師所發這般巨力,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時不明是何門道,當下使動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虛應實,運空當強。這麽一來,雖教國師的巨力無用武之處,但要傷敵,卻也決無可能。國師連出數招,竟似搔不著敵人癢處。他埋頭十餘年苦練,一出手便即無功,自是大為焦躁,隻聽得背後風聲颯然,黃蓉的竹棒戳向背心“靈台穴”,當下迴手一掌,啪的一響,竹棒登時斷為兩截,餘力所及,隻震得地下塵土飛揚,沙石激蕩。


    黃蓉一驚躍開,暗想這惡僧當年已甚了得,豈知今日更大勝昔時,他這一掌力道強勁,怪誕異常,那是什麽功夫?程英和陸無雙見黃蓉失利,一持銀棒,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國師。黃蓉叫道:“兩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棒劍齊斷。國師因郭襄慘亡,心中傷痛,今日不想再傷人命,喝道:“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突見黑影晃動,鍈姑已攻至身畔,國師手掌外撥,斜打她腰脅。鍈姑的武功尚不及黃蓉,但她所練的“泥鰍功”卻善於閃躲趨避,但覺一股巨力撞到,身子兩扭三曲,竟將這一擊避過。國師卻不知她武功其實未臻一流高手之境,連打兩拳都給她以極古怪的身法避開,不禁暗暗驚訝。他自恃足以橫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連兩人都對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不願戀戰,晃身向左閃開。


    鍈姑竭盡全力,方始避開了國師的兩招,見他退開,正求之不得,那敢搶上攔阻?周伯通叫道:“別逃!”猱身追上。


    國師正欲迴掌相擊,突聽嗤嗤輕響,一股柔和的氣流湧向麵門,正是一燈大師使出“一陽指”功夫,正麵攔截。國師一直沒將這白眉老僧放在眼內,那料到他這一指之功,竟如此深厚。此時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指上發出的那股罡氣看來溫淳平和,但沛然渾厚,無可與抗。國師一驚之下,側身避開,這才還了一掌。一燈大師見他掌力剛猛之極,也不敢相接,平地輕飄飄的倒退數步。一個是南詔高僧,一個是大漠異士,兩人交換了一招,誰也不敢對眼前強敵稍存輕視。周伯通如和國師單打獨鬥,定會興味盎然,但與一燈聯手夾擊,便覺無聊,隻站在一旁監視。


    一燈與金輪國師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離越遠,漸漸相距丈餘之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黃蓉在旁瞧著,見一燈大師頭頂白氣氤氳,漸聚漸濃,便似蒸籠一般,顯是正在運轉內勁,深恐他年邁力衰,不敵國師,心中又傷痛女兒慘亡,便欲上前一拚,但聽兩人掌來指往,真力激得嗤嗤聲響,確實插不下手去,正自無計,忽聽得頭頂雕鳴,於是撮唇作哨,向著國師一指。


    一對白雕縱聲長鳴,從半空中向國師頭頂撲擊下去。


    倘若楊過的神雕到來,國師或有忌憚,這一對白雕軀體雖大,也不過是平常禽鳥,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鬆懈不得,雙雕突然撲到,隻得左掌向上連揚,兩股掌力分擊雙雕。雙雕抵受不住,直衝上天。隻這麽一打岔,一燈立占上風。國師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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