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禿頭老者見楊過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間提人換神像,自己竟爾不覺,諒來非他對手,輕輕一扯連著其餘三人的鐵鏈,悄步往廟外走去。楊過身形略晃,攔在門口,喝道:“今日不說個明白,誰都不能活著離去。”四人齊聲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楊過喝道:“來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這股強勁無倫的掌風橫壓而至,四個人立足不定,向後便倒,喀喇喇一聲響,都壓在神像之上,將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塊。四人中第二個武功最弱,偏是他額頭肉瘤剛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時昏暈。


    楊過道:“你四人是誰?何以這般奇形怪狀的連在一起?又何以與柯鎮惡在此相約會麵?”那禿頭老者給楊過這一掌推得胸口塞悶,五髒六腑似乎盡皆倒轉,盤膝坐著運了幾口氣,這才慢慢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禿頭老者乃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師弟三頭蛟侯通海,第三個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連虎,最後一個高大和尚是大手印靈智上人。三十餘年之前,老頑童周伯通將這四人拿住,交給丘處機、王處一等看守,監禁在終南山重陽宮中,要他們改過自新,這才釋放。四人惡性難除,千方百計的設法脫逃,每次均給追了迴來,第三次脫逃之時,彭連虎、侯通海、靈智上人三人各自殺了幾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為懲過惡,打折了他們一腿,又損了三人眼睛,隻沙通天未傷人命,雙目得以保全。到得十餘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陽宮,沙通天等終於在混亂中逃了出來。隻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連虎等生怕他一人棄眾獨行,是以堅不肯除去全真道人係在他們肩頭的鐵鏈,四人連成一串,便是為此。


    楊過當年在重陽宮學藝為時甚暫,又不得師父和師兄們的歡心,從未得準許走近監禁四人之處,因此不識四人麵目,更不知他們來曆。


    沙通天等逃出重陽宮後,知全真教根本之地雖然遭毀,在江湖上仍勢力龐大,自己四人已然殘廢,無法與抗,於是潛下江南,隱居於荒僻鄉村,倒也太太平平的過了十幾年。這一日四人在門外曬太陽,忽見柯鎮惡從村外小路經過。沙通天生怕他是為己而來,當即攔路截住。柯鎮惡眼睛盲了,瞧不到他們而及早避開,武功又遠不及四人,一動手就給製住,詢問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雖與他並無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蹤,便要將他打死。


    柯鎮惡當時言道,他須赴嘉興一行,事畢之後,自當迴來領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數日,他願取桃花島的療傷至寶九花玉露丸為酬。四人傷腿之後,每逢陰雨便酸痛難熬,聽柯鎮惡說能贈以靈藥,要他發下重誓,決不吐露四人行藏,亦不邀幫手助拳,這才約定日子,在王鐵槍廟中重會。


    沙通天敘畢往事,說道:“楊大俠,令尊在日,我們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我們絲毫沒對不起他之處,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們去罷。”數十年前,沙通天、彭連虎諸人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腳色,縱然刀劍加頸,斧鉞臨身,亦決不肯絲毫示弱,但自遭長期囚禁、斷腿盲目之後,心灰氣沮,豪氣盡銷,竟向楊過哀哀求告。


    楊過哼了一聲,並不理會,向柯鎮惡道:“你剛才可是去見程英、陸無雙姊妹麽?卻為了何事?”柯鎮惡仰天長笑,說道:“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子好不曉事?”楊過怒道:“我怎地不曉事了?”柯鎮惡笑道:“事到如今,我飛天蝙蝠早沒把這條老命放在心上,便在年輕力壯之時,柯鎮惡幾時又畏懼於人了?你武功再高,也隻能嚇得倒貪生怕死之輩,難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麽?”


    楊過見他正氣凜然,不自禁的起敬,說道:“柯老公公,是我楊過的不是,這裏向你謝過了。隻因你言語中辱及先父,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揚四海,楊過自幼欽佩,從來不敢無禮。”柯鎮惡道:“這才像句人話。我聽說你人品不錯,又在襄陽立下大功,才當你是一號人物。倘若與你父親一般,便跟我多說一句話,也汙辱了我。”


    楊過胸間怒氣又增,大聲道:“我爹爹到底做錯了何事,請你說個明白。”


    楊過所交遊的人中,知悉他父親楊康往事的原亦不少,但誰都不願直言其短,觸犯於他,便逢楊過問起,也隻揀些不相幹的事說說。柯鎮惡自來嫉惡如仇,生性鯁直異常,那來理會楊過是否見怪,當下將楊康和郭靖的事跡原原本本的說了,又說到楊康和歐陽鋒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這鐵槍廟中掌擊黃蓉,終於自取其死,最後說道:“當晚經過,這幾個都親眼目睹。沙通天、彭連虎,你兩個且說說,柯老頭這番話中可有半句虛言?”


    六人在殿中擊毀神像,大聲說話,驚起了高塔上數百隻烏鴉,盤旋空際,呀呀而鳴。沙通天歎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這許多烏鴉……我手上給楊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見機得快,將我這手臂斬去,怎能活到今日?”彭連虎道:“柯老頭的話雖大致不錯,但楊大俠的令尊當年禮賢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瀟灑的。”


    楊過抱頭在地,悲憤難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如此奸惡,自己名氣再響,也難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不作一聲,唯聽得烏鴉鳴聲不絕。


    過了良久,柯鎮惡道:“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保國衛民,普天下都說你的好處。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彌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喜歡你為父補過。”


    楊過迴思自識得郭靖夫婦以來諸般情事,暗想黃蓉所以對自己始終提防顧忌,過去許多誤會別扭,皆是由斯種因。若無父親,己身從何而來?而自己無數煩惱,也實由父親而起,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問柯鎮惡道:“柯老公公,程陸兩位可都安好麽?”


    柯鎮惡道:“她們聽說你火燒南陽糧草火藥,盡殲蒙古軍先鋒,歡喜得了不得,細細問你的詳情,又問起小龍女的消息,她兩姊妹都很掛懷。隻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楊過幽幽的道:“這兩位義妹,我也快十六年沒見了。”轉過身來,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應把性命交給你們,他老人家向來言出必踐,從不失信於人。現下你們快快動手。倘若你們倚多為勝,四個人合力殺得了他,我便再殺你們四個狗才,給他老人家報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連虎道:“楊大俠,我們四人無知,冒犯了柯老俠的虎威,望你兩位大人不記小人之過。”楊過道:“那你們記好,這是你們自己不守信約,不敢跟柯老公公動手。”彭連虎道:“是,是。柯老俠大信大義,我們向來十分欽佩。這次得罪,全是我們錯了。”楊過道:“那快快給我走罷。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裏。”沙通天等四人一齊躬身行禮,向柯鎮惡謝罪,退出廟去。楊過如此救了柯鎮惡性命,卻又顧全他麵子,柯鎮惡自十分感激。兩人踢開殿上泥塊,坐在地下。


    柯鎮惡道:“我來到嘉興,是為了郭二姑娘。”楊過微微一驚,問道:“這小姑娘怎麽了?”柯鎮惡歎了口氣,臉上卻露微笑,說道:“郭靖兩個寶貝女兒,各有各的淘氣,真好叫人頭痛。也不知為了什麽,郭襄這小娃兒忽然不聲不響的離了襄陽,不知去向,可教她父親好生著急,連派了幾批人出去尋訪,都音訊全無。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島來。其實這個整日價跳蹦不停的小娃兒,又怎肯迴桃花島來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掛念,於是也出來找她。”楊過心中掛念,忙問:“可得到什麽訊息?”


    柯鎮惡道:“日前我在臨安郊外,偷聽到兩個蒙古使臣的說話,說道襄陽郭大俠的小女兒已給擒到蒙古軍中……”楊過叫道:“啊喲!不知是真是假?”柯鎮惡道:“蒙古兩路大軍南北夾攻襄陽,臨安朝廷的當國大臣還在妄想議和,這兩個蒙古使臣是派來欺騙我大宋君臣的,官職倒是不小。他二人肆無忌憚的用蒙古話談論,隻道旁人決不會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雖瞎,耳朵卻靈,聽了個明明白白。”楊過皺起眉頭:“如此說來,這事確非虛假了?”


    柯鎮惡道:“是啊!我本要送幾枚毒菱給這兩個蒙古韃子嚐嚐滋味,但急於要趕去襄陽報信,不想旁生枝節,給絆住了身子,豈知還是遇上了四隻惡鬼攔路。老頭兒不論那一日歸天都不打緊,郭二姑娘的訊息卻不能不報,這才求他們寬限數天,就近到嘉興來告知程英和陸無雙兩位姑娘。程陸兩位得訊後當即北上,老頭兒便依約前來送死。想不到柯老頭兒守了信約,四隻惡鬼卻言而無信,事到臨頭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柯老公公可曾聽那兩個蒙古使臣說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險?”柯鎮惡道:“這個他們倒並沒說起,從話中聽來,好像這兩個韃子官兒也不大清楚。”楊過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輩這便趕去,盡力相救,柯老公公緩緩而來罷。”柯鎮惡日前從到桃花島找尋郭襄的丐幫弟子口中,得知楊過在襄陽幹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說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楊過道:“柯老公公,晚輩拜托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


    楊過迴到嘉興城裏,買了三匹好馬,疾馳向北,一路上不住換馬,絲毫不敢耽擱,不一日已近蒙古軍營。蒙古皇帝南征襄陽,在唐州、鄧州兩處莫名其妙的吃了個大敗仗,在南陽多年積儲的糧草火藥更於一晚間給燒得精光,再傷了不少士卒,銳氣大挫,又不明宋軍虛實,是以大軍在南陽以北安寨立營,按兵不動,雙方未曾開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槍耀目,楊過縱目望去,一座營帳接著一座,不見盡頭。


    楊過等到晚間,闖入大營查探,但見刁鬥森嚴,號令整肅,果然非同小可,禦營周圍更密密層層的布滿了長矛大戟,防守得鐵桶相似。楊過知大營中勇士無數,自來好漢敵不過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跡。踏訪了大半夜,隻查得東大營一處。次日再查探西大營,一連四晚,將東南西北四座大營盡數踏訪遍了,沒探到與郭襄有關的絲毫消息。他在營中擒到一名會說漢語的參謀,逼問之下,那參謀據實而言,說道從沒聽到擒獲襄陽郭大俠之女這迴事。


    楊過放心不下,又查了數日,才確知郭襄不在蒙古軍中,心想:“瞧來郭伯伯已將她救了迴去,又或許那個蒙古使臣誤聽人言,傳聞不實。”


    算來小龍女十六年之約將屆,於是縱騎向北,往絕情穀而去。


    第三十八迴


    生死茫茫


    那日郭襄見金輪國師陡下毒手,打死了長須鬼和大頭鬼二人,心中傷痛,自知難脫他魔掌,昂首說道:“你快打死我啊,還等什麽?”金輪國師笑道:“要打死你這娃娃還不容易?今天殺了兩個人,已經夠了。過幾天揀個好日子,再拿你開刀,快乖乖跟我走罷。”郭襄心想這時與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隻有且跟他去,俟機再謀脫身,於是向他扁扁嘴,做個鬼臉,伸伸舌頭,上馬緩緩而行。


    國師心中大樂,暗想:“皇上與四大王千方百計要取郭靖性命,始終未能如願。今日擒獲了郭靖的愛女,以此挾製,不怕他不俯首聽命。比之一劍將他刺死猶勝一籌。便算郭靖當真倔強不服,我們在城下慢慢折磨這個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時大軍一鼓攻城,焉能不勝?”


    行到天色晚了,胡亂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戶早已逃光,空空蕩蕩,唯餘四壁。國師取出幹糧,分些與郭襄吃了,命她在廂房安睡,自己盤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來覆去,怎睡得著?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張望,見國師靠在牆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將包袱布撕成四塊,縛在馬腳之上,然後牽了馬韁,放輕腳步,一步步走去,直到離屋約莫半裏,迴頭不見國師追來,這才上馬疾馳。她想這惡和尚醒來發覺自己逃走,料定必迴襄陽,自會向南方追去,我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氣馳了小半個時辰,坐騎腳力不濟,這才按轡緩行,一路上時時迴頭而望,始終不見國師追到,到天色大明時,算來已馳出五六十裏,大為寬心。


    這時已走上了一條山邊小徑,漸漸上嶺,越走越高,轉過一個山坳,忽聽得前麵鼾聲如雷,一人撐開手足,橫臥當路。一看之下,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險些兒從馬背上摔將下來,原來當道而臥那人光頭黃袍,正是金輪國師,也不知他如何竟搶在前麵。郭襄撥轉馬頭,疾下山坡,迴首望時,見國師兀自高臥,並不起身追來。


    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著東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頓飯時分,見前麵大樹上一人雙足鉤住樹幹,倒吊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卻不是國師是誰?郭襄不驚反怒,喝道:“你要攔阻,好好攔阻便了,如何這般不三不四,戲耍姑娘?”縱馬向前急衝,奔到近處,提起馬鞭,唰的一鞭向他臉上擊去。


    隻見國師更不閃避,馬鞭揮去,鞭梢擊在臉上,卻沒聽到絲毫聲響,便在此時,她坐騎已疾馳而過,郭襄右手迴拉,要帶轉馬鞭,突覺一股大力傳上右臂,不由自主的身離馬鞍,飛上半空。原來國師見馬鞭擊到,張嘴咬住鞭梢,身子倒掛在樹幹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蕩,竟將郭襄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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