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身在空中,卻不慌亂,見國師彎腰縮身,又要將自己蕩迴,當即撒手鬆鞭,乘勢直墮,摔將下來。國師倒是一驚,生怕她摔跌受傷,忙仰身伸手來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喲!”跌到離國師雙手半尺之處,突然雙掌齊出,砰砰兩聲,正擊中他胸口。這一下變招奇速,饒是國師武功高強,人又機智,竟沒能避開,隻見他手腳亂舞,掉落在地,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沒料到竟一擊成功,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塊大石,便要往他光頭上砸落,但她一生從未殺過人,雖深恨此人害了自己兩個朋友,待要下手,終究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點了他頸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淵”、腿上“風市穴”,一口氣手不停點,竟點了他身上一十三處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過四塊幾十斤的巨岩,壓在他身上,說道:“惡人啊惡人,姑娘今日不殺你,你以後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罷!”說著上了馬背。


    金輪國師雙目骨溜溜的望著她,笑道:“小姑娘心地倒好,老和尚很喜歡你啊!”隻見四塊巨岩突然從他身上彈起,砰嘭、砰嘭幾聲,摔了開去,他跟著躍起,也不知如何,身上遭點的一十三處大穴一時盡解。郭襄隻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國師雖中了她雙掌,但這兩掌如何能震他下樹?又如何能傷得他不能動彈?他卻假裝受傷,要瞧瞧郭襄如何動手,待見她收石不砸,暗想:“這小妮子聰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長,卻無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個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資質極佳,國師本欲傳以衣缽,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達爾巴誠樸謹厚,徒具神力,不能領會高深秘奧的內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則天性涼薄,危難中叛師而別,無情無義。國師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卻苦無傳人,百年之後,這絕世武功豈非就此湮沒無聞?每當念及,常致鬱鬱。這時見郭襄資質之佳,生平罕見,雖是敵人之女,但她年紀尚幼,何難改變,心想隻要傳以絕技,再加佛法薰陶,時日一久,她自會漸漸淡忘昔日之事。何況自己與她父母隻兩國相爭而敵對,又不是有什麽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對收徒之事瞧得極重,出家人沒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傳宗接代,衣缽的授受更是頭等大事,國師既動此念,便將攻打襄陽、脅迫郭靖的念頭放到腦後。郭襄雖是女子,傳法不及男子,但藏傳佛法亦十分注重“白母”、“綠母”等女菩薩,因此女弟子亦受重視。


    郭襄見他眼珠轉動,沉吟不語,當即下馬,說道:“老和尚的本領當真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國師笑道:“你既羨慕我的本領,隻須拜我為師,我便將這一身功夫,盡數傳你。”郭襄啐道:“呸!我學了和尚的功夫有什麽用?我又不想做尼姑。”國師笑道:“難道學我功夫,便須做尼姑不成?你點我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壓在我身上,石頭自己會跳起來;你騎了馬奔跑,我能搶在你前麵睡覺,這些功夫難道不好玩麽?”郭襄心想這些功夫當真好玩,但這老和尚是惡人,怎能拜他為師,再者自己急於要找楊過,搖頭說道:“你本領再高,我也不能拜惡人為師。”


    國師道:“你怎知我是惡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長須鬼和大頭鬼兩個,他們跟你無怨無仇,如何便下這毒手?”國師笑道:“我是幫你找坐騎啊,是他兩個先動手的,你沒瞧見嗎?倘若我本領差些,早就先給他們打死了。做和尚的慈悲為懷,若非迫不得已,決不傷害人命。”郭襄哼了一聲,不信他話,說道:“你到底要怎樣?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讓我走?”國師道:“我怎不讓你走了?你騎馬趕路,要東便東,要西便西,我不過在路上睡覺,伸手攔阻過你沒有?”郭襄道:“話倒說得是,那你讓我找楊大哥去,別跟我囉唆。”


    國師搖頭道:“那可不成,你須得拜我為師,跟我學二十年武藝,那時候你要找誰,便去找誰。”郭襄惱道:“你這和尚好不講理,我不愛拜師,你勉強我幹麽?”國師說道:“你這小娃兒才不講理,像我這樣的明師,普天之下卻那裏找去?旁人便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為徒。今日你得遇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居然自不惜福,豈非奇了?”


    郭襄伸手指刮臉,說道:“好羞,好羞!你是什麽明師了?你不過勝得我一個十多歲的女娃子,那有什麽希奇?你勝得過我爹爹媽媽麽?勝得過我外公黃老島主麽?別說這些人,單就我大哥哥楊過,你就打他不贏。”國師衝口而出:“誰說的?誰說我打不贏楊過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漢,誰都這般說。前幾日襄陽城中英雄大宴,個個都說世上便有三個金輪國師一齊動手,加起來三頭六臂,也打不過一位獨臂的神雕大俠楊過!”


    她這番話其實乃隨口編造,隻不過意欲氣氣國師,別說英雄大宴中商議的是如何守襄陽、抗蒙古,就真有人論到國師和楊過武功優劣,郭襄未曾與會,也不會聽到。豈知這話正好刺中了國師的痛處。他十餘年前果曾數度敗在楊過手下,隻道天下英雄確是以此作為話柄,熬不住滿腔怒火如焚,喝道:“楊過這小子倘若在此,教他嚐嚐我‘龍象般若功’的厲害,要他吃飽了苦頭,才知當世究竟是他楊過了得,還是我金輪國師高明。”


    郭襄心念一動,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這兒,自可胡吹大氣。你有膽子去找他較量一下麽?你的‘蛇豬不若功’……”國師搶著道:“是龍象般若功!”郭襄道:“你勝得過他,才是龍象,如果不堪一擊,終究連小蛇臭豬也不若了!你如勝得過他,我自會求著來拜你為師。不過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說了也枉然。我瞧啊,隻要你一見楊過的影子,嚇得連逃走也來不及啦。”


    國師豈不知郭襄在使激將之計,但他一生自視極高,偏生確曾敗於楊過手下,此番將“龍象般若功”練到了第十層,原是要找楊過一報昔年大敗之辱,大聲道:“我說知道楊過在什麽地方,那是騙你的,就可惜不知這小子躲到了何處,否則我不找上門去,打得他磕頭求饒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愛吹牛,自誇天下無敵手,望見楊過東邊來,腳底抹油往西走。”國師呸了一聲,怒目而視。


    郭襄道:“我雖不知楊過此時身在何方,但再過二個多月,他定要到一個處所,我卻知道。”國師說道:“到什麽地方?”郭襄道:“跟你說了有什麽用?你又不敢去見他,徒然嚇得你魂不附體。”國師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喝道:“你說,你說!”郭襄道:“他要到絕情穀去,要在斷腸崖前和他妻子小龍女相會。一個楊過已叫你心驚肉跳,再加上一個小龍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斷腸崖去送死?就算他們夫妻重會,心中歡喜,不想殺人,你大敗虧輸之後,也難免傷心斷腸了。”


    十餘年來,金輪國師苦練“龍象般若功”之時,心中便以楊過與小龍女聯手齊上的“玉女素心劍法”為敵手,倘若他無把握能以一敵二,勝得這夫婦二人,此番也不敢貿然便重來中原,這時聽郭襄如此說,更觸動了他心頭忌諱,怒極反笑,說道:“咱們這便上絕情穀去!待我打敗了楊過和小龍女二人,那時卻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這等高強的武功,我還不趕著拜你為師麽?那才是求之不得呢。隻可惜那絕情穀地處幽僻,不易找到它所在。”國師笑道:“恰好我便去過,那倒不用發愁。既然現下為時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營中,待我料理了幾件事,再同到絕情穀去便了。”


    郭襄見他肯到絕情穀去找楊過比武,心懷大寬,暗道:“我隻愁你不肯去,既給我說動了,還怕什麽?你這惡和尚這會兒狠天狠地,待你見了大哥哥,那時才有得你受的了。”當下便隨他赴蒙古軍中。


    國師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衣缽,一路上待她極為慈和,對旁人也加意仁善。有時郭襄傷心長須鬼和大頭鬼慘死,怪責國師下手狠辣,國師也不以為忤,反覺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涼薄,便說幾句自悔之言。


    國師攜郭襄所去的蒙古軍營,是皇弟忽必烈統率的南大營,而楊過前去尋找的,卻是蒙哥大汗駐蹕所在的北大營,隻因兩個蒙古使臣隨口閑談,柯鎮惡沒聽得仔細,累得楊過空找了數日。


    蒙古大軍九月間初攻襄陽失利,大汗下了聖旨,再集糧草,定期再攻,南北兩大營暫駐原地不動。


    金輪國師極受忽必烈尊重,他在蒙古南大營中,居處服侍、衣食用具,與四王爺相去不遠,郭襄跟著也大受尊榮,錦衣玉食,極盡奢華,甚至在襄陽城郭府,也受不到這般優待。她身邊有四個小丫頭服侍,乃蒙古朝臣從金朝舊京大都宮中選來的宮女。國師對人宣稱這個美貌小姑娘是承受自己衣缽的愛徒,日後非同小可。蒙古將士為拍國師馬屁,見了郭襄無不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引得小郭襄憂心暫忘,拍手大樂。


    這些時日中,金輪國師傾囊傳授本門的內外武功。郭襄日長無聊,便習以自遣,心想日後欲謀脫身,必須取得國師信任,對她防範鬆了,不再日夜緊守才行,於是假意拜師,誠心學習。她人本聰穎敏悟,這一專注,便進境極快,國師見她學得比當年的大弟子更快更好,十分喜歡。


    佛教出家人無子無女,一片慈愛之心,通常傾注在傳法弟子身上,國師此時之對於郭襄,便如是親生愛女一般,郭靖之對愛女,有時尚厲聲嗬責幾句,國師卻是捧在手裏惟恐融了,嗬一口氣惟恐飛了。想到心愛的大弟子染病早亡,生恐郭襄蹈其覆轍,連她飲食衣著也關心料理,不讓她受半點風寒。郭襄心想這大和尚為人雖壞,武功卻高,武功不分好壞,但在用之得當與否,我學好他的武功,專做好事,那便不錯。她生性隨便豪爽,不喜國師這般關心溺愛、婆婆媽媽,有時撅起了小嘴生氣,國師忙又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笑顏開方罷。郭襄心中也知國師是對己真心愛護,過意不去,與國師談談說說,居然甚為投機。


    國師為了討好她,時時誇讚郭靖的降龍十八掌、黃蓉的五行八卦之術和打狗棒法,又說楊過、小龍女的“玉女素心劍法”天下無敵,密教武功中尚未有對抗的劍法。他一誇讚楊過、小龍女,郭襄必定心花怒放,國師百試百靈,當郭襄問起是否下次相見便即認輸,國師卻神神秘秘,說道:“你師父自有對付他們的法子。不過楊過既是你大哥哥,你師父跟他化敵為友,再見到時大家做好朋友便了。”郭襄道:“那很好,師父,你打不過我大哥哥,還是跟他做好朋友比較聰明。”國師道:“我怎麽會打他不過?隻不過我已練成了第十層的龍象般若功,一出手就把你大哥哥打死了,你一定要大哭大叫,我不舍得你悲傷,因此不打死他。”郭襄道:“你倒好心腸,我多謝你了!”說著俯伏在地,照著密教的禮節,向他五體投地的叩拜。


    國師嗬嗬大笑,說道:“小徒兒,我跟你說,你對大哥哥這麽癡愛,那沒有用的。楊過如找到小龍女,他兩個快快活活的永遠在一起,沒你的份兒。要是他找不到小龍女,他一定橫劍自盡,變成了幽鬼,還是沒你的份兒。”郭襄道:“我盼望他找到小龍女,兩個快快活活的永遠在一起,我早知道沒我的份兒。我要什麽份兒?你真是瞎操心!”國師道:“那你豈不一世煩惱?一生一世不快活?我們密教有辦法。”


    打開帳篷角裏一個大紅羊毛氈的包袱,取出一個卷軸,展了開來,帛上用細絲線繡著一位站在雲霧中的神仙般人物,頭戴紅色法冠,左手持一朵粉紅色蓮花,右手持劍,斬向一團亂絲。國師道:“這張唐卡上繡的祖師爺,是蓮華生大士,我們一齊向祖師爺禮拜。”郭襄便隨著國師向畫像禮拜致敬。


    國師道:“祖師爺右手拿的,是文殊菩薩的智慧之劍,把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煩惱妄想全部斬斷。他左手這朵蓮華,是教人心裏清淨平和,就像蓮花一樣,沒半點汙穢渣滓,隻有澄澈露水,美麗安靜。”郭襄見繡像中的蓮華生大士慈悲莊嚴,登時肅然起敬。


    國師又道:“我從今天起,教你修報身佛金剛薩埵所說的瑜伽密乘,修成之後,再修法身佛普賢菩薩所說的大瑜伽密乘、無比瑜伽密乘,一直到最後的無上瑜伽密乘。”郭襄問道:“師父,要修成無上瑜伽密乘,那得多少時候啊?”國師道:“無上瑜伽密乘無窮無盡,永遠說不上修成,也說不上要多少時候。”郭襄道:“那你也沒修成了?”國師歎了口氣,道:“是啊,倘若我修得稍有成就,怎麽還會去苦練那龍象般若功?還會起心來和楊過、小龍女決一勝敗?真是蠢才!”郭襄道:“誰說你蠢了?不決一勝敗,又怎知誰蠢誰聰明?”


    國師又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我先教你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你誠心誠意跟我念一遍。”郭襄學著念了,口音略有不準,國師給她糾正了。郭襄道:“師父,祖師爺是好人,我早晚拜他,不過我不學驅除煩惱的法門。”國師問道:“為什麽不學?”郭襄道:“我喜歡心裏有煩惱!”心道:“沒了煩惱,就沒了大哥哥,我喜歡心裏有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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