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他又道:“本幫之內既無傑出的人才,黃前幫主又不能分心,眼前隻有一條明路,那便是請一位幫外英雄來參與本幫,統率這十數萬子弟。想當年本幫君山大會,推舉幫主,終於舉出了黃前幫主,那時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幫的弟子啊。不瞞各位說,當時兄弟很不服氣,還跟她老人家動手過招,結果怎麽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說,總之給打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她老人家當了幫主之後,敝幫好生興旺,說得上風生水起。君山那一會,黃前幫主還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哪,她一條竹棒打得丐幫四長老心悅誠服,可當真英雄了得。”眾人聽得悠然神往,一齊望著黃蓉。丐幫弟子之中,年長的當時大都均曾親與其會,迴思昔日情境,胸間豪氣陡生。


    梁長老又道:“今日座間,個個都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任那一位願來做敝幫的頭腦,我們都歡喜得緊。隻不過英雄好漢太多,可就難以抉擇。我們十二個臭皮匠便想了個笨法兒,隻有請各位英雄到台上一顯身手,誰強誰弱,大夥兒有目共睹。”他說到這裏,台下采聲四起。


    梁長老又道:“不過兄弟有一句話說明在先,今日比武,務請點到為止,倘若有甚人命損傷,敝幫可罪過太深。各位相互之間如有什麽梁子,決不能在這台上了斷,否則是跟敝幫上下有意過不去了,那時卻莫怪得罪。”他說這幾句話時,目光從左至右的向眾人橫掃一遍,神色凜然。


    群雄早知今日丐幫大會中大有熱鬧,聽梁長老如此說,各自暗暗盤算。長一輩的人物本身早有名位,或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門,或為那一幫那一寨的首領,自不能再出來爭作丐幫幫主。身無所屬的高手名宿為數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雖不輸於旁人,但說要壓倒場中數千位英雄好漢,可決無把握,若給人打下台來,鬧得灰頭土臉,沒吃著羊肉卻惹上一身臊,自是顧慮良多。四十歲以下的壯年青年,卻有不少怦然心動,躍躍欲試,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車輪戰,上台越早越吃虧。因此梁長老說完之後,卻無一人上台。


    梁長老大聲道:“除了幾位前輩耆宿、世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盡在此間,隻要瞧得起敝幫的,便請上台賜教。本幫子弟中倘若自信才藝出眾,也可上台,縱然是個四袋子弟,說不定他向來深藏不露,無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說了幾遍,隻聽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來也!”騰的一聲,躍到了台上。


    眾人看時,都吃了一驚,但見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來斤,這一上台,那搭得極是堅實的高台竟也微微搖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禮,雙手在腰間一叉,說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幫幫主太難了,俺是當不來的。那一位要跟俺動手,便上來罷。”台下眾人一聽,都是一樂,聽這人說話,準是個渾人。


    梁長老笑道:“童大哥,咱們今日不是擺擂台。倘若童大哥不願做敝幫幫主,便請下台去罷。”童大海腦袋一擺,說道:“這明明是個擂台,誰說不是擂台?你不許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長老還待要說,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動手也好!”唿的一拳,迎麵向梁長老擊去。梁長老後躍避開,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說你不成,乘早站開些……”他話未說完,台口人影一閃,已站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化子。


    這化子三十來歲年紀,背負六隻布袋,是梁長老嫡傳的徒孫,性子暴躁,平素對師祖又敬若神明,見千斤鼎童大海對師祖無禮,便按捺不住,躍上台來,冷冷的道:“我師祖不能跟後輩動手。童大哥,還是我接你三拳罷!”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沒有!”也不問他姓名,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錘了過去。那化子轉身踏上一步,波的一聲悶響,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隻感到著拳之處軟膩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著什麽玩意?”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麽?”童大海吃了一驚,失聲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錯,是蛇!”童大海想起適才這一拳,不禁有些惡心,第二拳打出去時抬手直擊麵門,豈知這化子縱身一躍,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又將背心向著他。


    童大海生怕拳頭給袋中大蛇咬著,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將拳頭收轉,舉掌在胸口一擋,右腿踢向對方下盤。那化子見他發毛,暗暗好笑,側身在台上一滾,背負的布袋又已靠上他小腿,童大海這一腿再碰到了布袋。袋中的大蛇其實甚是馴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裏知道,連聲大叫,雙足亂跳。那化子右臂長處,已抓住他胸口,順勢運勁,喝道:“伍子胥高舉千斤鼎!”將他身子舉在半空。


    童大海慌亂中給對方抓住了胸口“紫宮穴”,登時全身酸軟,無法動彈,空自怒氣衝天,卻發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號叫做“千斤鼎”,再見了他這副狼狽情狀,登時全場哄笑。梁長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無禮!”那化子道:“是!”將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縱下台,鑽入了人叢。


    童大海滿臉脹成了紫醬色,指著台下罵道:“賊化子,再來跟童大爺真刀真槍的打過啊,這般鬼鬼祟祟,算是什麽好漢?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隻罵化子,台下數千丐幫弟子人人隻感有趣,無人理會於他。


    突然間一條人影輕飄飄的縱上高台,左足在台緣一立,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下來。童大海心地卻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顯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剛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帶,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剛”。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飛出去,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眾人瞧那人時,但見他衣飾修潔,長眉俊目,原來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見他這招大擒拿手雖巧妙灑脫,但行逕輕狂,大違忠厚之道,心下不悅,臉色便沉了下來。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東台西同時響起了三個聲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來領教幾招!”“這算什麽?”“人家好意扶你,你卻施暗算!”發話聲中,三個人同時躍上台來。


    武修文學兼郭靖、黃蓉兩家,且家學淵源,得父親與師叔授了一陽指神技,在後輩英豪中已算第一流人才,見三人齊至,暗暗歡喜:“我同時敗此三人,方顯得功夫。”反而怕這三人分別來鬥,更不說話,身形晃動,刹時之間向上台的三人每人發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穩,敵招倏忽已至,忙舉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對方緩過手來,雙掌翻飛,竟以一圍三,將三個對手包圍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勢。那三人互相擠撞,拳腳難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顧失色,均想:“郭大俠名震當世,果然名不虛傳,連教出來的徒兒也這般厲害?”那三個人互相不識,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遭武修文一圍住,沒法唿應照顧,反而各自牽製。三人連衝數次,始終搶不出武修文以綿密掌法構成的包圍圈子。


    完顏萍在台下見丈夫已穩占上風,心中歡喜。郭芙卻道:“這三個人膿包,當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敵手。其實他何必這時候便逞英雄,耗費了力氣?待會真有高手上台,豈不難以抵敵?”完顏萍微笑不語。


    耶律燕平時極愛和郭芙鬥口,嫡親姑嫂,互不相讓,這時早猜中了嫂子心意,說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這才上台,獨敗群雄,讓你安安穩穩的做個幫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臉上一紅,說道:“這許多英雄豪傑,誰不想當幫主?怎說得上‘安安穩穩’四字?”


    耶律燕道:“其實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麽?”耶律燕道:“剛才梁長老不是說了麽?當年丐幫大會君山,師母還不過十來歲,便以一條竹棒打得群雄束手歸服,當上了幫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還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嗬癢。耶律燕往耶律齊背後一躲,笑道:“幫主救命,幫主救命,幫主夫人這要謀財害命啦。”


    這時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多歲,但自來玩鬧慣了的,耶律燕、完顏萍雖均已生兒育女,一見麵仍嘻嘻哈哈,興致不減當年。


    黃蓉早已在大校場四周分布丐幫弟子,吩咐見有異狀立即來報。她坐在郭靖身旁,時時放眼四顧,察看是否有麵生之人混入場來。她一直耽心聖因師太、韓無垢、張一氓等這一幹人前來搗亂,但時屆未末申初,四下裏一無動靜,尋思:“那一幹人來襄陽到底為的什麽?若說有什麽圖謀,怎地仍不見有絲毫端倪?如說真的來為襄兒慶賀生辰,世間決無是理。”轉頭看台上時,見武修文已將兩人擊下台來,剩下一人苦苦撐持,料得五招之內也須落敗,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會友,為爭丐幫幫主,最後卻不知是誰奪得魁首,獨占鼇頭?”


    其時台下數千英雄心中,個個存的都是這個念頭,但在郭府後花園中,卻有一人始終沒想到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針給他,要他今兒來見我一麵,他當時親口答允了,怎地到這時還不來?”


    她坐在芍藥亭中,臂倚欄幹,眼見紅日漸漸西斜,心想:“今日已過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刻到來,最多也隻有半天相聚。”眼望著地下的芍藥花影,兩枚手指拈著剩下的一枚金針,輕輕說道:“我還能求他一件事……但說不定他壓根兒就已把我忘了,連今天要來看我都沒記得,這第三件事還說什麽?”轉念又想:“不會的,決計不會。他是當世大俠,最重然諾,怎能說過的話不算?再過一會兒,唔,隻再過一會兒,他一定便會前來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見麵,不由得暈生雙頰,拈著金針的手指微微發顫。


    她輕輕歎了口氣,一個念頭終是排遣不去:“他雖重然諾,可是我終究是個小姑娘啊。他答應的話倘是對爹爹說的,無論怎麽也定會信守。但是我呢,我這個小東邪小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麽?隻不過是個異想天開的小女孩兒罷啦。這時他便算記得我的話,也不過是哈哈一笑,搖頭說道:‘胡鬧,胡鬧!’”


    芍藥亭畔,小郭襄細數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場中,黃蓉兀自在反覆推想:“羊太傅廟中芙兒、襄兒遇險,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說,當世隻二人有此剛猛內力,但洪恩師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難道邀集這些旁門左道之士來給襄兒慶賀生辰的,便是那個殺死尼摩星的高手?然則此人是誰?老頑童周伯通雖愛玩鬧,行事無此細密;一燈大師端嚴方正,沒如此閑情逸致;西毒歐陽鋒、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難道是爹爹?”


    她與父親已十餘年不見。黃藥師便如閑雲野鶴,漫遊江湖,誰也不知他的行蹤。說到這件事的古怪難測,倒與他性子頗有幾分相似。黃藥師名震江湖數十年,乃出名的“黃老邪”,這些邪魔外道多半跟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麵招集,那些人非賣他的老麵子不可。她想到這裏,不自禁的又驚又喜。按理說黃藥師決不會來跟女兒和外孫女如此胡鬧,但他一生行事從來不可以常理推斷,當真如天外神龍,夭矯變幻,黃蓉雖是他親生女兒,卻也往往莫測其高深。他大舉邀人來給外孫女兒賀壽,說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這裏,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過來,低聲問道:“你妹子在風陵渡出去了兩日兩夜,她迴來後,有沒說起外公什麽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沒有啊!妹子連外公的麵也沒見過。”黃蓉道:“你仔細想想,她在風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齊出去,到底還講到誰沒有?”


    郭芙道:“沒有啊,沒說到誰。”她自知妹子當日是要去瞧瞧楊過,但她在父母麵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楊過”兩字。母親倒還罷了,父親隻要一聽見,往往臉色一沉,便有一兩天不跟她說話。因此妹子既然沒說,她也就樂得不提,何況此事早已過去,並無下文,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討沒趣?


    黃蓉見她臉色微微有異,料到她心中還隱瞞著什麽,說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聽到見到過什麽,全說給我知道。”郭芙見母親臉色鄭重,不敢再瞞,隻得道:“隻是聽幾個閑人講起什麽神雕大俠,那便是楊……楊……楊過了。妹子便說要去瞧瞧他。”黃蓉心中一凜,道:“見到了他沒有?”郭芙道:“一定沒見到。倘若見到了,妹子還不咭咭呱呱的說個不停麽?”


    黃蓉心中暗叫:“是過兒,是過兒!當真是他麽?”問道:“在羊太傅廟中出手殺死尼摩星的,你想會不會是他?”郭芙道:“怎麽會啊?楊……楊大哥怎會有這等好功夫?”黃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廟中說了些什麽,從頭至尾跟我說,一句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妹子就是愛跟我頂嘴。”於是將妹子如何說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幫推舉幫主,如何說在她生日那天將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來見她等言語一一說了,最後笑道:“她朋友倒果然來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頭兒老太婆,那有什麽少年英俊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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