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與尼摩星聽得楊過這般歡叫,一愕之下,但聽得洞中寂然無聲,嬰兒的哭喊也漸漸隱去,那想得到是楊過以袍袖蓋在嬰兒臉上,隻道他真的從洞後逸出。尼摩星不加細想,立即飛身繞到山坡之後去阻截。國師卻心思細密,凝神聽去,嬰兒的哭喊隻低沉細微,卻非漸漸遠去,知是楊過使詐,想騙他到山坡之後,便抱了孩子從洞口衝出,不禁暗暗冷笑:“這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想在老和尚麵前行使。”躲在洞側,提起金銅兩輪,隻待楊過出來。


    楊過叫道:“李師伯,那賊禿走了,咱們並肩往外。”忽又低聲道:“咱們同時驚唿,誘他進洞。”李莫愁不明楊過要使何等詭計,但素知這小子狡猾,自己便曾吃過他不少虧,他既安排下妙策,諒必使得,好在嬰兒抱在自己手中,隻要先驅退國師,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經》來換孩子,便點了點頭。


    兩人齊聲大叫“啊喲!”楊過假裝受傷甚重,大聲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對我下此毒手?”隨即低聲道:“你裝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雖然死在你手裏,卻教你這小賊……也活不成。”說到後來,語聲斷續,已上氣不接下氣。國師在洞口聽了大喜,心想這二人為了爭奪嬰兒,還未出洞,已自相殘殺起來,看來已鬥得兩敗俱傷。他生怕嬰兒連帶送命,便不能挾製郭靖,當即撥開柴草,搶進洞去,隻跨得兩步,突覺左腳底微微一痛。


    他應變奇速,不待踏實,立即右足使勁,倒躍出洞,左足落地時小腿一麻,竟然險些摔倒。以他深厚內功,即令給人連砍數刀,縱躍時也不致站立不穩,心念一轉,已知足底心為劇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襪察看,尼摩星已從山坡轉迴,叫道:“小子騙人的,山後出口沒有的,洞裏郭靖和老婆的還有的。”國師住手不再脫鞋,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所料不錯,但洞內並無聲息,想來他們都給煙火薰得昏過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這番生擒郭靖之功終於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國師何以不搶此功勞,舞動鐵蛇護住身前要害,從洞口直鑽進去。楊過這三枚銀針倒插在當路之處,不論來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腳一腳踏中銀針,一痛之下未及縮步,左腳又踏上了另一枚針尖。天竺國天氣炎熱,國人向來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雖腳底板練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銀針何等銳利,早已刺入寸許。他生性勇悍,小小受傷毫不在意,揮鐵蛇在地下一掃,察覺前麵地下再無倒刺,正要繼續進內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裏兩腿麻軟,站立不穩,一交摔倒。才知針刺上毒性厲害非凡的,急忙連滾帶爬的衝出洞來。隻見國師除去鞋襪,捧著一隻腫脹黝黑的左腿,正在運氣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壞賊禿,你明明中毒受傷,幹麽不跟我說,讓我也上當的?”國師微微一笑,說道:“我上一當,你也上一當,這才兩不吃虧啊。”尼摩星怒氣勃發,不可遏製,大聲怒罵:“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壞和尚,今日拚個死樣活氣的!”他雙足已使不出半點力氣,左手在地下一撐,和身向國師撲去,右手鐵蛇往他頭頂擊落。國師舉銅輪擋開鐵蛇,隨即橫過手臂,一個肘錘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難以閃避,國師這一招又來勢迅捷,竟給他一錘打中肩頭。


    尼摩星雖筋骨堅厚,卻也給打得劇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顧自己死活的,撲將上去,牢牢抱住了國師,張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對方頸下的“氣舍穴”上。若在平時,以國師如此武功,如何能讓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給他咬中頸下大穴?但此時國師知道腳底所中毒針非同小可,全身內力都在與毒氣相抗,硬逼著不令毒氣衝過大腿與小腿之間的“曲泉穴”,隻要嚴守此關,最多是廢去一隻小腿,還不致送了性命,當尼摩星撲上來之時,他已變成內力全失,隻以外功與他相抗。尼摩星卻全力施為,一咬住對方穴道,牙齒再不放鬆。


    國師伸出右足一鉤,尼摩星雙足早無力氣,向前撲出,兩人一齊跌翻。國師伸手想將他扯開,但大穴受製,手上力道已大為減弱,卻那裏拉得動?隻得迴手扣住他後頸“大椎穴”,防他陡施毒手製自己死命。兩人本來都是一流高手,中毒後近身搏鬥,卻如潑皮無賴蠻打硬拚一般,已全然不顧身分。


    兩人在地下翻翻滾滾,漸漸滾近山穀邊的斷崖之旁。國師瞧得明白,大聲叫道:“快放手,你再進一步,兩個兒都跌得粉身碎骨!”尼摩星此時已失去了理性,他不運氣與毒氣相抗,內力便比國師深厚得多,奮力前推,國師竟抵擋不住。眼見距離崖邊已不過數尺,下麵便是深穀,國師情急智生,大叫:“郭靖來了!”尼摩星一凜,問道:“那裏的?”他這三個字一說,口一張,登時放開了國師的穴道。國師氣貫左掌,唿的一聲,向前擊出。尼摩星知道上當,低頭避開,彎腰前撞。


    國師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後閃避,但他忘了對方雙足中毒,早已不聽使喚,那裏還能向後退躍?但見他不後反前,一驚之下,兩人又已糾纏在一起,突覺身下一空,兩人齊往山穀中直掉下去。


    李莫愁見楊過奇計成功,暗暗佩服這小子果然了得,聽得二人在外喝罵毆鬥,知道已無危險,拔步便要出洞,猛聽得國師與尼摩星二人齊聲驚唿,聲音極怪。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時所發,但那斷崖與山洞相隔十丈開外,又為一片山石擋住,從洞中瞧不見外麵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們幹什麽啊?”楊過卻也料想不到二人竟會跌落山穀,沉吟道:“那賊禿狡猾得緊,咱們假裝相鬥受傷,隻怕他們依樣葫蘆,騙咱們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錯,低聲道:“嗯,他定是想騙我出去,奪我解藥。”緩緩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窺視。楊過道:“小心地下銀針。”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又何必好意提醒這女魔頭?”隻為他天性良善,又與李莫愁聯手抗敵,一時竟忘了此人原是敵人。


    李莫愁一驚,急忙縮步。這時洞口煙火已熄,洞中又黑漆一團,她不能如楊過一般暗中見物,不知三枚銀針插在何處,若貿然舉步,十九也要踏上。她雖有解藥,但針上劇毒厲害異常,治療時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腳上受到針刺,楊過定然乘機攻擊,便緩不出手來療毒,隻怕這條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針之下了,說道:“你快將針拔去,咱們呆在這兒幹麽?”楊過道:“稍待片刻,讓他二人毒發而死,慢慢出去不遲。”李莫愁哼了一聲,她對楊過實在忌憚,與他同處在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機,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夠勝他,智計更遠不及,低頭沉思出洞之策。


    這時洞外一片寂靜,洞內二人也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聲。突然之間,那嬰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出世以來從未吃過一口奶,此時自是餓了。


    李莫愁冷笑道:“師妹呢?她連自己孩子餓死也不理麽?”楊過道:“誰說是姑姑的孩子,這是郭靖郭大俠的女兒。”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俠的名頭來嚇我,我便怕了麽?別人家的孩子,料你也不會這般搶奪,這自是你們師徒倆的孽種。”


    楊過大怒,喝道:“不錯,我是決意要娶姑姑的。但我們尚未成親,何來孩子?你嘴裏放幹淨些。”李莫愁又冷笑一聲,撇嘴道:“你要我口裏幹淨些,還不如自己與師父的行為幹淨些。”楊過一生對小龍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汙衊,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可莫胡言亂語。”李莫愁道:“好一個冰清玉潔,還沒成親,就生出了孩子。”


    唰的一聲,楊過挺劍向她當胸刺去,喝道:“你罵我不要緊,但你出言辱我師父,今日跟你拚了。”唰唰唰連環三劍。他劍法既妙,雙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賴聽風辨器之術招架,雖不失厘毫,但數招之後已險象環生,總算楊過顧念著孩子,隻怕劍底過於厲害,她便對孩子猛下毒手,因此並未施展殺著。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餘招,那嬰兒忽地一聲哭叫,隨即良久沒了聲息。


    楊過大驚,立即收劍,顫聲道:“你傷了孩子麽?”李莫愁見他對孩子如此關懷,更認定是他的親生孩兒,說道:“現下還沒死,但你如不聽我吩咐,你道我沒膽子捏死這小鬼頭麽?”楊過打了個寒戰,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別說弄死一個初生嬰兒,隻消稍有怨毒,便能將人家殺得滿門雞犬不留,說道:“你是我師伯,隻要你不辱罵我師父,我自然聽你吩咐。”李莫愁聽他口氣軟了,心知隻要嬰兒在自己手中,他便無法相抗,說道:“好,我不罵你師父,你就聽我的話。現下你出去瞧瞧,那兩人的毒發作得怎樣了。”


    楊過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見國師與尼摩星的影蹤,他怕國師詭計多端,躲在隱蔽之處,揮劍在左近樹叢長草等處斬刺一陣,不見有人隱藏,迴洞說道:“兩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後,嚇得遠遠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銀針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遠?你將洞口的針拔掉,放在我麵前。”楊過聽嬰兒啼哭不止,心想也該出去找些什麽給孩子吃,於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銀針,還給了她。


    李莫愁將三枚銀針放入針囊,拔步往外便走。楊過跟了出來,問道:“你將孩子抱到那裏去?”李莫愁道:“迴我自己家去。”楊過急道:“你要孩子幹麽?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雙頰一紅,隨即沉臉道:“你胡說什麽?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經來,我便將孩子還你,管教不損了她一根毫毛。”說罷展開輕功,疾向北行。


    楊過跟在她身後,叫道:“你先得給她吃奶啊。”李莫愁迴過身來,滿臉通紅,喝道:“你這小子怎地沒上沒下,說話討我便宜?”楊過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孩子沒奶吃,豈不餓死了?”李莫愁道:“我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怎會有奶給你這小鬼吃?”楊過微微一笑,道:“李師伯,我是說要你找些奶給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聽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劍叢中出入,於這養育嬰兒之事當真一竅不通,沉吟道:“卻到那裏找奶去?給她吃飯成不成?”楊過道:“你瞧她有沒牙齒?”李莫愁往嬰兒口中一張,搖頭道:“半顆也沒有。”楊過道:“咱們到鄉村中去找個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給這嬰兒吃個飽,豈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真滿腹智謀。”


    兩人登上山丘四望,遙見西邊山坳中有炊煙升起。兩人腳程好快,片刻間已奔近一個小村落。襄陽附近久經烽火,大路旁的村莊市鎮盡已遭蒙古鐵蹄毀成白地,隻有在這般荒穀僻壤之間,尚有少些山民聚居。李莫愁逐戶推門查看,找到第四間農舍,見一個少婦抱著一個歲餘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將她懷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丟,將女嬰塞在她懷裏,說道:“孩子餓了,你喂她吃飽罷。”


    那少婦的兒子給摔在炕上,手足亂舞,大聲哭喊。那少婦愛惜兒子,忙伸手抱起。楊過見那少婦袒著胸膛,立即轉身向外,卻聽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沒聽見麽?誰教你抱自己兒子了?”但聽得砰的一響,楊過嚇了一跳,迴過頭來,隻見那農家孩子已給摔在牆腳之下,滿頭鮮血,不知死活。那少婦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撲上去抱住自己兒子,連哭帶叫。李莫愁大怒,拂塵一起,往少婦背上擊落。


    楊過忙伸劍架開,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橫蠻女子?”口中卻道:“李師伯,你若將她打死了,死人可沒奶。”李莫愁怒道:“我是為你孩子好,你反來多管閑事!”楊過心道:“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卻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說我多管閑事?”陪笑道:“這孩子餓得緊了,快讓她吃奶是正經。”說著伸手到炕上去抱嬰兒。李莫愁舉起拂塵,擋住他手,叫道:“你敢搶孩子麽?”楊過退後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將女嬰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婦懷中,轉過身來,那少婦已不知去向,原來她乘著兩人爭執,已抱了兒子悄悄從後門溜走。李莫愁怒氣勃發,直衝出門,但見那少婦抱著嬰兒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聲,縱身而起,拂塵摟頭擊下,風聲過去,那農婦母子兩人登時腦骨碎裂,屍橫當地。她再去尋人喂奶,村中卻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氣越盛,胡亂殺了幾人,到灶下取了火種,在農家的茅草屋上縱火焚燒,連點了幾處火頭,這才快步出村。楊過見她出手兇狠,暗自歎息,不即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二人在山野間走了數十裏,那嬰兒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懷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間,李莫愁突然“咦”的一聲,停住腳步,隻見兩隻花斑小豹正自廝打嬉戲。她踏上一步,要將小豹踢開,突然旁邊草叢中嗚的一聲大吼,眼前一花,一隻金錢大豹撲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挫步向左躍開。那大豹立即轉身又撲,舉掌來抓。李莫愁舉起拂塵,唰的一聲,擊在豹子雙目之間。那豹痛得嗚嗚狂吼,更加兇性大發,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齒,蹲伏在地,兩隻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敵人,俟機進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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