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左手微揚,兩枚銀針電射而出,分擊花豹雙目。楊過叫道:“且慢!”揮長劍將銀針打下,就在此時,那豹子也已縱身而起,高躍丈餘,從半空中撲將下來。楊過也飛身竄起,先舞長劍又砸飛了李莫愁的兩枚銀針,跟著右拳砰的一聲,擊在花豹頸後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聲,落地後隨即跳起,向楊過撲來。楊過側身避開,左掌擊出,這一掌中含了五成內力,那花豹給他擊得一個筋鬥向後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兩枚銀針早已可製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卻又費這麽大力氣和豹子打鬥?隻見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狽不堪,但每一掌卻又避開豹子的要害之處,隻聽那猛獸吼叫聲越來越低,十餘掌吃過,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轉身縱上山坡。楊過早防到它要逃走,預擬扯住它尾巴拉將轉來,豈知那豹威風盡失,尾巴垂下,夾在後腿之間,一拉竟爾拉了個空。他正待施展輕功追去,隻見那豹子躍出數丈,迴身嗚嗚而叫,招唿兩頭小豹逃走。楊過心念一動,雙手伸出,抓住兩頭小豹的頭頸,一手一隻,高高提起。


    那母豹愛子心切,見幼豹被擒,顧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楊過撲來。楊過將兩頭小豹往李莫愁一擲,叫道:“抓住了,可別弄死。”身隨聲起,躍得比豹子更高,正是使出“夭矯空碧”的高躍功夫。他看準了從半空中落將下來,正好騎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雙耳往下力撳。那豹子出力掙紮,但全身要害受製,一張巨口沒入沙土之中。


    楊過叫道:“李師伯,你快用樹皮結兩條繩索,將它四條腿縛住。”李莫愁哼了一聲,道:“我沒空陪你玩兒。”轉身欲走。楊過急道:“誰玩了?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時省悟,心中大喜,笑道:“虧你想得出。”當即撕下十餘條樹皮,匆匆搓成幾條繩索,先將豹子的巨口牢牢縛住,再把它前腿後腿分別綁定。


    楊過拍拍身上灰塵,微笑站起。那豹子動彈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懼之色。楊過撫摸一下它頭頂,笑道:“咱們請你做一會兒乳娘,不會傷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嬰兒,湊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嬰兒早已餓得不堪,張開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時嬰兒便已吃飽,閉眼睡去。李莫愁與楊過望著她吃奶睡著,眼光始終沒離開她嬌美的小臉,隻見她睡熟之後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兩人心中喜悅,相顧一笑。


    這一笑之下,兩人本來存著的相互戒備之心登時去了大半。李莫愁臉上充滿溫柔之色,口中低聲哼著歌兒,一手輕拍,抱起嬰兒。楊過找些軟草,在樹蔭下一塊大石上做了個窩兒,說道:“你放她在這兒睡罷!”李莫愁忙做個手勢,命他不可大聲驚醒了孩子。楊過伸伸舌頭,做個鬼臉,見孩子睡得寧靜,不禁唿了一口長氣,迴頭隻見兩頭小豹正鑽在母豹懷中吃奶。


    四下裏花香浮動,和風拂衣,殺氣盡消,人獸相安。


    楊過在這數日中經曆了無數變故,直到此時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邊一旁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一旁是隻兇惡巨獸,也可算得奇異之極了。


    李莫愁坐在嬰兒身邊,緩緩揮動拂塵,為她驅趕林中的蚊蟲。這拂塵底下殺人無算,武林中人士見到無不驚心動魄,此時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用來做件慈愛的善事。楊過見她凝望著嬰兒,臉上有時微笑,有時愁苦,忽爾激動,忽爾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楊過不明她身世,隻曾聽程英和陸無雙約略說過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經曆過一番極大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惱她,此時不由得微生同情憐憫之意。


    過了良久,李莫愁抬起頭來,與楊過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輕聲道:“天快黑了,今晚怎麽辦?”楊過四下一望,道:“咱們又不能帶了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個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點了點頭。


    楊過前後左右找尋,發見了一個勉可容身的山洞,當下找些軟草,在洞中鋪了一大一小兩個床位,說道:“李師伯,你歇一會兒,我去弄些吃的。”轉過山坡去找尋野味。不到半個時辰,打了三隻山兔,捧了十多個野果迴來。他放開豹子嘴上繩索,喂它吃了一隻山兔。再拾枯草殘枝生了堆火,將餘下兩隻山兔烤了與李莫愁分吃,說道:“李師伯,你安睡罷,我在洞外給你守夜。”取出長繩縛在兩株大樹之間,淩空而臥。


    這本是古墓派練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為意。她除了有時與弟子洪淩波同行之外,一生獨往獨來,今晚與楊過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與昔日獨處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歎了口氣。


    第二十三迴


    手足情仇


    楊過睡到中夜,忽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陣雕鳴,聲音微帶嘶啞,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他好奇心起,輕輕從繩上躍下,循聲尋去。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雕的鳴聲遠為洪亮。他漸行漸低,走進了一個山穀,這時雕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悄撥開樹叢一張,不由得大感詫異。


    淡淡月光之下,眼前赫然是一頭大雕,那雕身形甚巨,站著高逾常人,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給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黃黑,顯得頗髒,但銳挺若鋼,顯得十分堅硬,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雕倒也有五分相似,醜俊卻天差地遠。這醜雕鉤嘴堅利,頭頂毛禿,卻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禽鳥千萬,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雕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武雄駿氣概。


    那雕叫了一會,隻聽得左近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斕,四條毒蛇一齊如箭般向醜雕飛射過去。那醜雕彎喙轉頭,連啄四下,將四條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準,行動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這連斃四蛇的神技,隻將楊過瞧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霎時之間,先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詫歎服之意。隻見那醜雕張開大口,將一條毒蛇吞在腹中。楊過心想:“將這頭醜雕捉去,跟郭芙的雙雕比上一比,卻也不輸於她。”正轉念如何捕捉,突然鼻端衝到一股腥臭之氣,顯有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醜雕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隻聽得唿的一聲巨響,對麵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巨蟒,猛向醜雕撲去。醜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啪的一聲,咬住了醜雕頭頂的血瘤。這一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毒蟒一擊成功,一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落,在醜雕身上繞了幾匝。


    楊過不願醜雕為毒蛇所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上斬去,突然間那雕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楊過出其不意,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見那雕伸嘴在蟒身上連啄數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而出。楊過心想:“難道你有必勝把握,不願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盤愈緊,醜雕毛羽賁張,竭力相抗。幸得那雕似不怕蛇毒,雖血瘤為毒蟒咬中,卻未中毒,但在毒蟒盤纏下似乎不支,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巨蟒身子略鬆,醜雕頭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它雙眼已盲,那裏咬得中什麽?


    楊過又拾起一塊石頭,投入蟒口,毒蟒一時吐不出來,醜雕乘機雙爪撳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同時以尖喙在蟒頭戳啄。這巨雕天生神力,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卻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長身舒挺,終於僵直而死。


    醜雕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著轉頭向著楊過,柔聲低唿。


    楊過聽它鳴聲中甚有友善之意,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雕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翅在他肩頭輕拍了幾下,似乎謝他先前出手相助。楊過見這雕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輕撫它背脊。


    醜雕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隨即放開,大踏步便行。楊過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後。醜雕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暗自驚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一個深穀之中。又行良久,來到一個大山洞前,醜雕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迴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它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什麽前輩高人,這巨雕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在洞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並無迴答。


    那雕拉了他衣角,踏步便入。楊過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住著的是武林奇士,還是什麽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一張石桌、一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雕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一堆亂石高起,極似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隻可惜雕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劃甚細,入石甚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


    “縱橫江湖三十餘載,殺盡仇寇奸人,敗盡英雄豪傑,天下更無抗手,無可奈何,惟隱居深穀,以雕為友。嗚唿,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


    下麵落款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覆去的念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中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隻因世上無敵,隻得在深穀隱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一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願,終於在此處鬱鬱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迴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他標記,料是這位一代奇人死後,是神雕銜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一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伸翅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雕為友,然則此雕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它為雕兄,確不為過。”於是說道:“雕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你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雕啼鳴幾聲,算是迴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麽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雕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雕脖子,與它親熱了一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隻與黃藥師、程英、陸無雙結交,此番又識了一個公孫綠萼,也算是紅顏知己,此外並無友好,這時與神雕相遇,雖一人一禽,並肩誅蟒之後,竟十分投緣,出洞後頗為依依不舍,走幾步便迴頭一望。他每一迴頭,神雕總是啼鳴一聲相答,雖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一迴頭便答以一啼鳴,無一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埋骨於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生了。”說著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掛郭靖幼女的安危,拾迴君子劍後,急奔迴向山洞。剛到洞口,隻聽得李莫愁道:“你到那裏去啦?這兒有個孤魂野鬼,來來往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怎會有什麽鬼怪?”語聲未畢,便聽遠遠傳來號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一驚,低聲道:“李師伯,你照料著孩子,讓我來對付他。”隻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好慘啊!妻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你死我活。”楊過探頭張望,星光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大漢正自掩麵大哭,打著圈子狂奔疾走,衣衫破爛,麵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趕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隻兩個兒子,兩兄弟偏要你殺我、我殺你,我這老頭兒還活著幹麽?”一麵叫嚷,一麵大放悲聲。楊過心中一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這位可是武老前輩麽?”


    那人荒郊夜哭,為的是心中悲慟莫可抑製,想不到此處竟然有人,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你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麽?”


    楊過抱拳道:“晚輩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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