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勁敵。”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一人說道:“你是郭靖麽?你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王爺放你走,我們卻容你不得。”一聲吆喝,八名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隻手抓向郭靖。原來忽必烈不願親自下令捉拿郭靖,傷了故人情誼,但在帳外伏有兵馬,待和他告別後這才擒拿。


    摔跤之術,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騎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手連伸,右腿勾掃,霎時之間,四名大漢給他抓住摔出丈餘,另四人給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術,隻是有了上乘武功為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著一個親兵千人隊,一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跤,見郭靖手法利落,以蒙古人慣用手法一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摔倒,快速無倫,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采。


    郭靖向眾軍一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摔角獲勝後向觀眾答謝的禮節,眾官兵更加歡聲雷動。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望著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是就此罷手?


    郭靖向楊過道:“走罷!”隻聽得號角聲此起彼和,四下裏千人隊來往奔馳,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將郭楊二人團團圍困。郭靖暗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竟如此興師動眾。”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隻管疾衝,先過去奪兩麵盾牌來,以防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向南衝,隨即迴馬向北。”


    楊過一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隨即會意:“啊,是了,忽必烈軍馬必集於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南後北,衝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隻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幾個起落,已攔住去路,跟著嗚嗚之聲大作,一個銅輪一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正是國師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為剛猛,不敢伸手去接,頭一低,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一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迴入國師手中。就這樣微一耽擱,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國師與瀟湘子跟著趕到,四人團團圍住。


    金輪國師、瀟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自墮身分,倚多為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隻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瀟湘子拿著一條哭喪棒模樣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條鐵鑄的靈蛇短鞭,在他手臂上盤旋吞吐,上下滾動,宛似一條活蛇。國師所持是個金輪,他的金輪在大勝關英雄大會中為楊過所奪,自覺少了金輪,與自己名號不符,於是命高手匠人重鑄一個,形狀重量,與前無異。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當即雙掌拍出,擊向瀟湘子麵門。瀟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點來。郭靖見杆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著一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處,當下右手迴轉,一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迴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著對方一扯之勢,和身向郭靖撲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這一招以攻為守,乃從十八式小擒拿手中化出來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抓住金鞭不放,左手逕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左手兵刃,雙手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擬這一匕首刺出,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豈知他能雙手分擊,連匕首也要一並奪去。


    就在這時,國師的金輪和瀟湘子的杆棒已同時攻到。郭靖一扯金龍鞭不下,大喝一聲,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尹克西胸口猶如給大鐵錘重重一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郭靖已放脫金鞭,迴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鮮血不再噴出。國師與瀟湘子、尼摩星三人不敢冒進,嚴密守住門戶。


    郭靖見招拆招,察看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但除沉重堅實之外,一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一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奇偉,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麻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在尼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鬥正酣,各人嚴守門戶,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國師的金輪、瀟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一道力網,麻光佐這一棍砸將下去,給四人合組的力網一撞,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一覺不對,大喝一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力,更運剛勁,猛擊而下。


    楊過在側瞧得明白,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樸,又曾數次迴護自己,眼見他這一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麻光佐,看劍!”君子劍出手,往他後心刺去。麻光佐一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你幹麽跟我動手?”楊過罵道:“你這渾人,在這兒瞎攪什麽?快給我迴去!”長劍顫動,連刺數劍,隻刺得麻光佐手忙腳亂,不住倒退。楊過長劍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後。麻光佐腿長腳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餘步,已離郭靖等甚遠。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禦都有所不及,更無餘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己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麻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麻光佐大聲道:“什麽?”楊過低聲道:“你說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麻光佐瞪眼道:“為什麽?我不怕這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於他不過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已似叫喊一般。楊過道:“好,那你別說話,隻聽我說。”麻光佐倒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語,便能取人首級,你還是走得遠遠的好。”麻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將信將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輸,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頭,棍子沒撞上什麽,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怎麽一上手便給他傷了?”麻光佐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國師、瀟湘子等望了一眼。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什麽,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送了給僵屍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沒給你?”麻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這賊禿不夠朋友,也沒給我,迴頭咱們跟他算帳。”麻光佐大聲道:“不錯,那咱們怎麽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開得越遠越好。”麻光佐道:“楊兄弟你是好人,多虧你跟我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相鬥。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國師等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淩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十招後,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生出至柔的妙用,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而且乘隙反撲,越鬥越揮灑自如。


    楊過在旁觀鬥,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真經”,隻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於斯。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深奧拳理,默默記習,一時忘了身上負著血海深仇,立意要將郭靖置於死地。


    金輪國師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國師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國師本來不難取勝,隻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鬥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一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敵一,也隻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國師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也攻勢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鬥下去,我終究要抵敵不住。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須得盡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楊過與麻光佐在十餘丈外觀鬥,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一聲,瀟湘子雙腳僵直,一竄數尺,從半空中將哭喪棒點將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一暗,哭喪棒的棒端噴出一股黑煙,鼻中微聞腥臭之氣,頭腦微微一暈。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瀟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竟不昏倒,不禁大異,二次竄起,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一隻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毒砂,將一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煉製而成毒砂,藏於哭喪棒中。棒尾裝有機括,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噴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國師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衝,但聞到少些,也已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在黑氣中直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一掌“見龍在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瀟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子已被掌力推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一掌“潛龍勿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尾,左手執蛇頭,在胸口一擋,豈知郭靖這一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四周,掌心雖對準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擋擋了個空,情知不妙,麵門與小腹上已感到掌力,總算他身子矮小,行動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撲,隨即幾個小筋鬥,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


    郭靖見有隙可乘,叫道:“過兒,咱們去罷!”向空曠處躍出數步。金輪國師見他脫出包圍,飛竄趕來。郭靖身後與蒙古兵將相距已不過數丈,十餘枝長矛指向他背心。郭靖雙臂一振,架開長矛,反手抓住兩名軍士向國師投去,叫道:“接住了!”國師倘若伸手接住,這麽一延緩,勢必給郭靖走得更遠,當即側過左肩一撞,兩名軍士飛出丈餘,金輪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隻要還得一招,立時給他纏住,數招一過,放開腳步,鑽入了蒙古軍陣中。


    郭靖藏身軍馬之中,猶如入了密林,反比曠地上更易脫身。他幾個起伏,奔到一個百夫長馬前,伸手將他拉扯下馬,躍上馬背,在眾軍中東衝西突,繞出陣後,放馬急奔,口中長哨。那汗血寶馬站在遠處,聽得主人招唿,如風馳至。


    楊過遠立觀望,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隻要一乘上寶馬,忽必烈便盡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喲,痛死我了!”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隨即低聲向麻光佐道:“別說話,快走開!越遠越好。”他那一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雖在眾軍雜亂之中,郭靖必能聽見,料得他聽見後定然來救,麻光佐倘若在旁,說不定給他一掌送了性命。麻光佐很肯聽楊過的話,雖不明白他用意,還是撒開長腿,向王帳狂奔。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果然大為憂急,不等紅馬奔到,立刻迴過馬頭,又衝入陣,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國師念頭一轉,已明楊過用意,讓郭靖在身邊掠過,不加阻攔,卻迴身擋住了他退路。


    郭靖馳到楊過身前,急叫:“過兒,怎麽啦!”楊過假意搖晃身子,說道:“那大漢不是我敵手,但不知怎的,我一運真力,一股氣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絞。”這番謊話全無破綻,麻光佐武功平常,隻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楊過如說給麻光佐打傷,不免令他生疑,但說運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卻決計瞧不出。何況前一晚郭靖誤認楊過練功走火,此時激鬥之下舊傷複發,事極平常。郭靖眼見他左手按住小腹,額上全是大汗,傷勢不輕,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負你出去。”楊過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無足輕重,你卻是襄陽的幹城。合郡軍民,盡皆寄望於你。”郭靖道:“你為我而來,豈能撇下你不顧?快快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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