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長歎了一聲。忽然對麵假山後轉出一人,說道:“芙妹,你歎什麽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想是武修文和郭芙來到花園,他一直悄悄跟在後麵。


    郭芙微嗔道:“你就總是這麽陰陽怪氣的。我跟你弟弟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麵,和她離得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對不語,過了好一陣,郭芙道:“你要跟我說什麽?”武敦儒道:“沒什麽。我不說你也知道。”說著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竟一次也沒迴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隻有一人,豈不是好?”深深歎了口氣,獨自迴房。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個?”小龍女側頭想了一陣,道:“嫁你。”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喜歡我。我說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個?”小龍女“嗯”了一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於又道:“我還是嫁你。”楊過又好笑,又感激,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旁人那麽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卻隻愛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不願分開。忽見一名家丁匆匆走來,向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相商。”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隨那仆人走向內堂。那仆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在園子裏賞花。”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麽?”那仆人低聲道:“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那裏,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幾次啦!”楊過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兒倆為了爭娶師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見黃蓉穿著寬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迴走動,郭芙紅著雙目,泫然欲泣。桌上放著兩柄長劍。


    郭靖一見楊過,忙道:“過兒,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什麽?”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麽?”郭靖道:“不錯,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楊過道:“小侄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什麽。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如能得手,倒是奇功一件。”郭靖歎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可是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迴來啦。”


    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國師、尹克西、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卻想不到隻幾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迴來。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交給楊過,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信上寫道:


    “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大喇嘛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昨宵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俠風采,神馳想像,蓋有年矣。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匆匆未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足樂也。尊駕一至,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


    信中語氣謙謹,似乎隻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為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豈能不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國師、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隨即想到:“但如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加懸殊,那時要傷他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於國師諸人取他性命,豈不大妙?”微微一笑,說道:“郭伯伯,我和師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國師,三人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聰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難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你聰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筋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隨身僮兒,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


    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你不用耽心,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便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他一整衣衫,說道:“相請龍姑娘。”


    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隻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


    楊過一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要留姑姑在此為質,好教我不敢有甚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隻有更增其疑。”尋思:“你們想扣住姑姑,未必能夠。襄陽城中郭伯伯既然不在,又有誰能勝得了我的媳婦兒?”當下並不言語。


    郭靖卻道:“龍姑娘劍術精妙,倘能同行,大得臂助。”黃蓉懶懶的道:“你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著,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塗了。過兒,咱們走罷。”楊過道:“讓我跟姑姑說一聲。”黃蓉道:“迴頭我告知她便是,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半天即迴,又不是什麽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於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迴來與小龍女會合不遲,於是略一結束,隨同郭靖出城。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均快,不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


    郭靖走進大帳,見一位青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麵大耳,兩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一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侄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生平之願。”郭靖還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說著不禁淚下。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也不由得傷感,便與瀟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國師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麻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麵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麻光佐“啊喲”一聲,叫道:“幹什麽?”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麻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唿。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給牛筋繩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隻能慢慢的挨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低下了頭不敢抬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靖本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淩亂,身有血汙,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不少挫敗,那也算不了什麽。”


    忽必烈假意怪責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鬆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描淡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國師、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讚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武爺賠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你們先迴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敘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為瀟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耽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手一揮,道:“快些走罷!你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迴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侄,郭叔父諒必不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青州,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這幾句話侃侃而言,國師、尹克西等均相顧變色。楊過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沒做過什麽錯事麽?”想到此處,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便更加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那知他辭鋒竟極為銳利。”其實郭靖隻是心中想到什麽,口中便說什麽,隻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淩厲。國師等見他孤身一人,不攜兵刃,赤手空拳而入蒙古千軍萬馬之中,竟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器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淳佑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眾人又都一怔,萬料不到他竟會公然直言指斥本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隻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要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說著舉起碗來,將馬乳酒一飲而盡。隨侍眾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為郭靖言辭打動,竟將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隻得各自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


    忽必烈道:“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身於水深火熱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吊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再來幹一碗。”說著又舉碗飲幹。


    國師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一揮,勁風過去,嗆啷啷一陣響處,眾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聲說道:“王爺,你說‘民為貴’,真正半點兒不錯。你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以逞,白骨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槍之下,說什麽吊民伐罪,解民倒懸?”


    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突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但國師等人人身負絕藝,竟讓他打落酒碗,均覺臉上無光,一齊站起,隻待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


    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將提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不才,不敢傷了先父之義,今日隻敘舊情,不談國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一能及,他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道:“願聽叔父教誨。”


    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一時疆場逞快,日後定遭逐迴漠北,不免元氣大傷,悔之無及,願王爺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言不由衷,說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忽必烈將手一拱,說道:“送客。”


    國師等相顧愕然,一齊望著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入網,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眾人也不便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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