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者詢問:宋朝有什麽禮教的規定,師生不可以戀愛結婚?出於何書何律?


    其實,不單是宋朝,即使是相對開明和西方化的今時台灣與香港,也有許許多多知名之士反對師生戀愛和結婚。錢穆先生和胡女士的婚姻,梁實秋先生和韓女士的婚姻,都曾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梁先生的弟子們還組織陣線,為“保衛老師而戰鬥”。著名小說家徐訏在〈兩性問題與文學〉一文中說:“錢先生與胡女士之戀愛結合,當時也頗受時議,因胡女士為錢先生的學生,而胡女士之父為錢先生的朋友,如果從西洋的戀愛原則上講,兩個人既然相愛,結合是極合道德的。倒是譏評的人,下意識中還是存著中國傳統上性道德的觀念,以為長輩與小輩相愛,是一種準亂倫的行為。有人說,對錢先生的評論並不在他的戀愛與結合,而是因為錢先生是中國文化本位論者,主張維護中國傳統道德的人,而又是以道統自承的學者,是根據言行不一致來說的。這種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


    甚至以思想開放見稱的殷海光先生,也對此頗有微詞。他在《中國文化的展望》第七章〈言行不顧〉一文中說:“義理派注重的是‘道統’……理學在中國社會文化裏有一種塑造人物類型的魔力。‘言行不相顧’是這類人物最顯著的特征之一。”


    香港《星島日報》當時的主筆野火先生曾撰文說:“我在‘文化論戰’進行批判時,並非針對該老人的婚姻,而是針對該老人的言行不一致。因為該老人是一位中國文化本位論者,平素以維護中國傳統道德自任。可是在實際生活中,他卻全不遵守他自己所揭櫫的那一套道德律——思想以中國傳統文化做標準,而生活(至少婚姻是如此)卻采取西洋文化那個標準。”(見野火《中國傳統文化論戰集》)


    這些先生們以為師生戀愛違反中國文化傳統,金庸卻親眼見到錢先生和胡女士婚後生活美滿,錢先生雙目失明之後,全仗胡女士誦讀書報,撰文答信,校閱著作,金庸對這對夫婦深為欽佩。


    十五迴


    東邪門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眾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郭芙與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國師搖搖晃晃的站起,鐵輪一擺,嗆啷啷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淒愴慘厲之意,眾人相顧駭然,住足不前。國師嘶啞著嗓子道:“老衲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那是天意嗎?”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


    楊過給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見黃蓉危急,仍奮力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麽一用力,禁不住噴出口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報信要緊。”


    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舍得母親而去?金輪國師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當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倏地飛起,落向林中。


    國師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已奔入亂石堆中。國師見此人麵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麵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國師麽?”她相貌雖醜,聲音卻甚嬌嫩。國師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不得我。”說著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國師心念忽動,喝道:“你幹什麽?”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郭芙與二武一怔,心想:“她怎麽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國師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隻聽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將金輪國師困住。


    國師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傷著實不輕,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隻消再遲片刻,便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著起身,兀自站立不定,隻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但仍自謀脫身要緊,鐵輪虛晃,向武修文腦門擊去。他受傷之後,手臂酸軟無力,單舉鐵輪也已勉強,武修文如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是虛招,瞧來仍猛不可當,武修文那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國師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了這個良機,隻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令我大事不成?我今日受傷,純屬天意。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資兼文武,未易輕敵,我外邦豪傑之士,不免相形見絀了。”撫胸長歎,轉頭便走,走出十餘步,突然間嗆啷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晃。他深信命運之說,隻覺所謀不遂,未可強求。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麽啦?”金輪國師皺眉不語,伸手扶著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國師重傷之餘已無力上馬,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臉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麵頰潮紅,唿吸急促,傷得不輕。楊過昏迷中隻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平時瞧著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溫柔,又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楊過凝視著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隻一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著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別再撇下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是好。楊過見到她溫柔可親的眼光,叫道:“你不是姑姑,那你是媳婦兒!你……你是不是媳婦兒?”那少女身子一縮,不由自主的推開了他:“不,不!我不是媳……婦兒!”


    突然間楊過神誌清明,驚覺眼前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中天旋地轉,便即昏暈。那少女大驚,見郭芙與二武均圍著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過,見他受傷極重,扶著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轉頭對郭芙道:“郭姑娘,這位楊爺受傷不輕,我去設法給他治治,請你對令堂說,我日後再向她請安。”郭芙問道:“姊姊是誰?你識得我媽嗎?”那少女道:“應該識得的。”扶著楊過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牽了馬韁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而唿,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動彈不得。


    轉頭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背麵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鬥室,板床木凳,器物簡陋,四壁蕭然,卻一塵不染,清幽絕俗。床邊竹幾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管玉簫。


    他隻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國師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中一片茫然;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眼前這少女的背影。她這時正自專心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少女,隻安安穩穩的躺著,正是: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實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麽她對自己這麽好法?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迴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過,見那蒙古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楊過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什麽。”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你的媳婦兒。”


    “媳婦兒”這三字,楊過最近想起時心中隻指小龍女而言,而這少女所指的,顯然是長安道上從李莫愁手下所救的跛足姑娘,這人已有許久不曾想起,聽她提及,忙道:“她不是我媳婦兒。她叫我傻蛋,我便叫還她‘媳婦兒’,那是說笑,當不得真的。陸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平複。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唿?”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隻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什麽親昵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我自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道:“別太耽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麽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麽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格。隻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安慰他說定可找到。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


    那少女歎道:“我相貌很醜,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麵具。”那少女道:“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麽要戴麵具?”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麽?”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麽想念她,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歎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美貌,隻為了她待我好。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讚她。”


    這番話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加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道:“姊姊,你在寫些什麽?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楊過道:“你臨什麽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麽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什麽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張矮幾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卻盡屬全新,縱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菜肴也隻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戴麵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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