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穀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歎。歐陽鋒瘋瘋顛顛的問道:“喂,我孩兒在那裏?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孩兒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勁,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高手,亦遠遠不及,大吃一驚,忙使小擒拿手卸脫。歐陽鋒這一抓原期必中,不料竟讓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問她是誰,左手跟著又上。兩人就這麽毫沒來由的鬥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敘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過所述也不甚了了,隻知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這小女孩兒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練?讓我來教你。”小龍女又怎跟他計較,聽到後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她好,我就不好麽?”楊過笑道:“你也好。這世上就隻你兩個待我好。”歐陽鋒一番話雖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幾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已費盡了千辛萬苦。


    歐陽鋒抓住他手掌,嘻嘻傻笑,過了一陣,道:“你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不會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什麽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虧你是練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你拜她為師有什麽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愈?”歐陽鋒哈哈大笑,道:“嘿,讓爸爸教你。那兩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門功夫。”說著便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你從前教過我的,你忘了嗎?”歐陽鋒搔搔頭皮,道:“原來你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你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後,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異功夫,此時聽他一說,欣然照辦。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一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你罷!”當下指手劃腳、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隻說個不停,說一段蛤蟆功,又說一段顛倒逆練的九陰真經。楊過聽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繁複,又古怪,一時之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一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一旁,叫道:“啊喲,不好,莫要給你的女娃娃師父偷聽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喂,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兒功夫,你別偷聽。”小龍女道:“你的功夫有甚希罕?誰要偷聽了?”歐陽鋒側頭一想,道:“好,那你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一株花樹上,冷冷的道:“我幹麽要聽你差遣?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須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龍女隻作不見,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你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迴了手,說道:“好好,那就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你跟不跟來偷聽?”


    小龍女心想過兒這義父為人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一指,這一下出手奇快,小龍女又全然不防,待得驚覺想要抵禦,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著又伸指在她腰裏點了一下,笑道:“小丫頭,你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兒功夫,就來放你。”說著大笑而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與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甚多,卻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遭襲之事。歐陽鋒走過來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你的小師父聽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怎會偷聽,你就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爭辯,於是隨著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的經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又遭這胡子怪人的偷襲,於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穴道,先行閉氣之法,盼穴道和經脈暢通。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鬆動之象,反更加酸麻,不禁大駭。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衝解,竟求脫反固。試了幾次,但覺遭點處隱隱作痛,就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自會前來解救,她萬事不縈於懷,也不焦急,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會神,便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觸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不見一物,原來雙眼給人用布蒙住了,隨覺有人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極為膽怯,後來漸漸大膽放肆。小龍女驚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唿,苦於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就,親吻自己臉頰。她初時隻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與那人麵龐相觸之際,卻覺他臉上光滑,決非歐陽鋒的滿臉虯髯。她心中一蕩,驚懼漸去,情欲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隻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為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隻得任其所為,不由得又驚喜,又害羞,但覺楊過對己親憐密愛,隻盼二人化身為一,不禁神魂飄蕩,身心俱醉。


    歐陽鋒見楊過極為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中欣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說道:“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胡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你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衝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對,不對……嗯,慢來……”他照楊過所說一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實已經顛倒竄改,不由得心中混亂一團,喃喃自語:“怎麽?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的女娃娃師父錯了?怎會有這等事?我……我是誰?”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連叫他幾聲,不聞答應,怕他瘋病又要發作,甚是擔憂,想起義父記不起自己名字,當日郭伯母故意叫他“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馮鄭褚衛、蔣沈韓楊”,顯是有意擾亂他的思路。義父曾為此煩惱,再聽郭靖夫婦背後談論,稱他為“歐陽鋒”,一直想要提醒他,但當時諸事紛至疊來,不得其便,於是說道:“爸爸,你名叫歐陽鋒,記得了嗎?”


    歐陽鋒突然一驚,腦中靈光閃動,過去許多事情驀地湧至,哈哈大笑,跳起身來,叫道:“是啊,是啊,歐陽鋒是誰?……哈哈,歐陽鋒!”隨手折了根樹枝,展開蛇杖杖法,使得唿唿風響,大叫:“歐陽鋒了不起……歐陽鋒是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歐陽鋒武功高強,誰都不怕!哈哈!哈哈!”也不理楊過,一陣風般去了。


    楊過正要去追,忽聽得數丈外樹後忽喇一聲,立即想起了姑姑,但見人影一閃,花叢中隱約見到靛青道袍的一角。此處人跡罕至,怎會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動鬼鬼祟祟,顯似不懷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趕去。那人腳步迅速,向前飛奔,瞧他後心是個道人。


    楊過叫道:“喂,是誰?給我站住!”施展輕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聽到唿喝,奔得更加急了,楊過微一加勁,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一把抓住了他肩頭,扳將過來,原來是甄誌丙。楊過見他衣冠不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喝問:“你幹什麽?”甄誌丙此時已受任為全真教第三代弟子首座,武功既高,平素舉止又極有氣派,但不知怎的,此時竟滿臉慌張,說不出話來。楊過見他怕得厲害,想起那日他斬釘截鐵的立誓,為人倒也不壞,便放鬆了手,溫言道:“既然沒事,你就走罷!”甄誌丙迴頭瞧了幾眼,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


    楊過暗笑:“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當真可笑。”迴到茅屋之前,隻見花樹叢中露出小龍女的兩隻赤足,一動不動,似乎已睡著了。楊過叫了兩聲:“姑姑!”不聞答應,鑽進樹叢,見小龍女臥在地下,眼上卻蒙著塊青布。


    楊過微感驚訝,揭去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楊過問道:“姑姑,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兒?”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楊過見她身子軟癱,似給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一轉,已明原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遭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解開了,她仍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骼盡皆融化了一般。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柔聲道:“姑姑,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小龍女將臉蛋藏在他懷裏,膩膩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顛三倒四呢,不怕醜,還說人家!”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稍覺慌亂,道:“姑姑,我……我……”小龍女抬起頭來,嗔道:“你還叫我姑姑?”楊過更加慌了,順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什麽?要我叫師父麽?”小龍女淺淺一笑,道:“你這般對我,我還能做你師父麽?”楊過奇道:“我……我怎麽啦?”


    小龍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見潔白似玉,竟無半分瑕疵,本來一點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注),羞道:“你瞧。”楊過摸不著頭腦,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龍女嗔道:“我跟你說過,不許再叫我姑姑。”她見楊過滿臉惶恐,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低聲道:“咱們古墓派的門人,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我師父給我點了這點守宮砂,昨晚……昨晚你這麽對我,我手臂上怎麽還有守宮砂呢?”楊過道:“我昨晚怎麽對你啊?”小龍女臉一紅,道:“別說啦。”隔了一會,輕輕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現下可不同啦,不論你到那裏,我總心甘情願的跟著你。”


    楊過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極了。”小龍女正色道:“你怎麽仍是叫我姑姑?難道你沒真心待我麽?”她見楊過不答,心中焦急起來,顫聲道:“你到底當我是什麽人?”楊過誠誠懇懇的道:“你是我師父,你憐我教我,我發過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聽你的話。”小龍女大聲道:“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媳婦?”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突然給她問到,不由得張皇失措,不知如何迴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婦,我怎麽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


    小龍女昨晚給歐陽鋒點中穴道,於動彈不得之際遭人侵犯,她是處女之身,全無經曆,當時更無他人在旁,隻道必是楊過。她對楊過本已情愫暗生,當時也不抗拒,心想楊過對己如此,必已決心當自己是終生愛侶,改變了以自己為“姑姑、師父”的念頭。她心中正充滿了柔情密意,料想楊過必如昨晚一般,對自己更有一番愛憐備至的溫柔,兩人須當山盟海誓,從此結為夫婦,改了“姑姑”與“師父”的稱唿和關係,不知他要叫自己為“龍姊”呢,還是比較粗俗的“媳婦兒”?自己又不知叫他什麽,是不是要改稱“郎君”?


    正盤算得滿心甜美,忽聽他仍叫自己為“姑姑”,而自己含羞帶愧的說到“守宮砂”,他卻冷冷淡淡,漫不在乎,似乎對昨晚的親熱渾不當一迴事。這在自己是比生死更要緊的大事,他卻漠不關心,顯然將兩人的情愛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驀地裏想起師姊先前的話:“那一天你男人對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間變了,本來十分親熱,愛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間他對你生疏了、客氣了,那便是他變了心,你可要加意提防,留意種種蛛絲馬跡。”聽他清清楚楚的說:“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婦,我怎麽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心想:“那還不是變了心,等如是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要我做他的媳婦。這不是蛛絲馬跡,加意提防又有什麽用?”隻氣得全身發抖,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楊過慌了手腳,隻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龍女聽他仍這麽叫,狠狠凝視著他,舉起左掌,便要向他天靈蓋劈落,但這一掌始終落不下去,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為怨責,又自怨責轉為憐惜,歎了一口長氣,輕輕的道:“既然這樣,原來你當真不想要我,你寧可一個人自由自在,不受人拖累,那麽以後你別再見我,免得我傷心!”長袖一拂,轉身疾奔下山。


    楊過大叫:“姑姑,你到那裏去?我跟你同去。”小龍女迴過身來,眼中淚珠轉來轉去,緩緩說道:“你如再見我,就隻怕……隻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難饒你性命。”楊過道:“你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是不是?”小龍女淒然道:“你跟人學武功,我怎會怪你?原來,原來你終於變了心!”轉身快步而行。


    楊過一怔之下,不知所措,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在山道轉角處隱沒,不禁悲從中來,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異,一時溫柔纏綿,一時卻又怨憤決絕?為什麽說要做自己“媳婦”,又不許叫她姑姑,又說自己“終於變了心”?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與我義父有關,定是他得罪我師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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