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啊喲,李師伯,你年紀挺輕,相貌雖比不上我師父,卻也算得上是個少見少有的美女,你這樣壞心,我怕你黑心一直黑到臉上,損了你的花容月貌,太也可惜了。你怎不怕對不住婆婆的太婆……”前言不搭後語,乘機神遊物外,魂不守舍,口中稍停,便即閉氣。李莫愁聽他本來直唿自己姓名,頗為無禮,後來卻改稱“師伯”,稱讚自己美貌,胡言亂語,甚是好笑,笑吟吟的聽著。


    小龍女與楊過依著王重陽遺刻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將身上受封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幹什麽?”縱身過來。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罕逢匹敵,這次竟遭一個從未見過世麵的小師妹玩弄於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她雖有幾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並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什麽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賠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隻能帶你們之中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兒?”李莫愁道:“你這壞小廝,乘早給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隻能帶一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洪師姊雖不及你美貌,但你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李莫愁甚為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淩波不約而同的搶在其後,兩人同時擠在門口,隻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將最後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搶麽?”左手伸出,已扳住了洪淩波肩頭。洪淩波知師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於她掌下,隻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一步也不敢遠離,隻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道路奇陡,竟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滑倒摔落。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麽?”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道路漸平,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訣你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氣,莫喝下水去。”楊過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原來當年王重陽將石墓地下倉庫建於山上一條小溪之旁,將小半條溪水引入墓中,墓中居者以溪水供飲水烹飪之用,此外洗滌潔淨,皆賴此溪水。小溪源自高山,流瀉而下,墓中用後,稍停片刻,溪水流瀉,又歸澄清。這時小龍女引導楊過、李莫愁等,經由此小溪通道從墓後脫出,須得鑽進地下潛流,方至平地。溪水流至地下潛流後,與別的溪流會同,水流增大加深。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女道:“我一生長於墓裏,從未外出,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一股水流直衝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鑽入水中,到此地步,前麵縱是刀山劍海,也隻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一緊,衣衫已給洪淩波拉住,忙反手迴擊,這一下雖出手不輕,但在水中,力道給水阻了,洪淩波拉得又緊,甩她不脫。水聲轟轟,雖為地下潛流,聲勢仍足驚人。李莫愁與洪淩波都不識水性,受潛流一衝,立足不定,都浮身而起。


    李莫愁雖武功精湛,此刻也不免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一物,當即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唿吸,與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給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裏還肯放手?一股股水往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雖依法閉氣,仍氣悶異常,時時須得到水麵唿吸幾口,漸漸支持不住,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炷香時分,越走眼前越亮,終於在一個山洞裏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水,躺在溪旁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穴道,將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楊過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喜悅無限,隻道:“姑姑,你說好看麽?”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恍同隔世。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重見天日,迴想適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栗,雖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過一會,洪淩波才慢慢醒轉。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如,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


    四下裏寂無人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極為荒僻的所在。當晚小龍女與楊過二人就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遊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大為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一掌,說道:“該死!打你這胡塗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要和師父解開衣衫一同練功,諸多不便,便伸掌傳氣,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愈。


    兩人在一株大鬆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藤。楊過喜歡花香濃鬱,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鬆葉清香,遠勝異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了玉女心經,再過月餘,楊過也功行圓滿。兩人反覆試演,已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向往紅塵,終難長羈他在荒山之中,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較,卻又怎地?”楊過道:“我自然還遠遠及不上,但你跟他們大概各有所長。”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將功夫傳了他女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侮。”


    一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跟他們幹休?”小龍女冷冷的道:“你打他們不過,那也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你郭伯母,仍然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沉吟了一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不過年紀大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確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甘願為他而退讓一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也無深仇大恨,隻不過兒時為了蟋蟀而爭鬧揪打而已,此時迴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爭競,那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你說道,到了外邊,就算你肯讓了別人,別人仍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敵不過。”楊過知她頗不想離開這清靜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聽你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穀中又多住了一年有餘。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餘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進。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僅為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隻為《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最重要的梵語音譯總旨秘訣更加不知,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隻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大都知曉,隻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裏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啦……”隻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迴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迴屋就寢。睡到半夜,睡夢中隱隱聽得唿唿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的拳聲掌風。他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聽到了麽?”


    此時掌風唿唿,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迴答。楊過又叫了兩聲,推開柴扉,隻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他更加心驚,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奔出十餘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對手掌風沉雄淩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隻見小龍女與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女雖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極,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不過勉力支撐。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一朝相,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虯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蝟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去,小龍女不住閃避,不敢正麵接他掌力。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胡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一凝思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撲她麵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急縱而前,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師父功力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隻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雖輕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隻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覷,怒道:“你是誰,什麽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顛顛,隻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兒子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但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大叫大嚷:“孩兒,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隻道世上就隻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山一事更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鍾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後內力已複,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一時難痊。他掀開巨鍾,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愈,便去找尋楊過,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裏還能尋到他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弄了一隻小船,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尋思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遊。島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餘,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跡始終未讓發覺,直到一日晚上聽到武敦儒兄弟談話,才知郭靖已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離島,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為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探不到半點消息。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裏之地,卻那知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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