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增強,出掌更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爾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什麽?你叫我什麽?”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隻守不攻,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的關係。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就胡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將信將疑,更加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歐陽鋒聽到“老毒物”三字,略有所悟,正待細思,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適才為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唿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淩厲之極,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簡直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一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麵而來,風勢雖不甚勁,卻已逼得自己唿吸不暢,知道不妙,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再度比拚。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隻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淮水以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一盞茶時分,隻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見二人仍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隻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是桃華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髒,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非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唿自己,一怔之下,鬥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鉤,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迴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隻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家夥,好家夥!”一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唿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女兒,說道:“師父,請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扛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北行去。走出片刻,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隻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隻是給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話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唿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裏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麽?”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不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迴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蒙矓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耽心。”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迴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郭伯母”,說道:“你們才來麽?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什麽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麽?”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伯母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閑,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隻小心留意他行動便了。當日無話,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唿唿,睡得正沉,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丟了過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裏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隻聽裏麵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唿吸微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隻郭靖方當年富力強,複元甚速,他卻年紀稍老,精力已頗不如前。


    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迴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隻恐累了義父性命,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幹係,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麵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複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隻耽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隻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像殺過他幾個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倘若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台,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鍾。每一口鍾都是三人合抱不了,料必重逾千斤。鍾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鉤,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鍾和木架兩皆堅牢,仍完好無損。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鍾架上麵,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待要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於是任由蠟燭點著,將燭台放在供桌上。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製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拿起另一隻燭台,鐵簽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爸爸,跟老瞎子一拚。


    柯鎮惡本來自忖武功與歐陽鋒差得遠了,萬萬不及,但聽郭靖、黃蓉說到他對掌後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弟妹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隻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近查察,便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自大嚼楊過所給的骨頭,見他出來,隻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廟裏果有唿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隻怕泄了丹田之氣,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隻聽唿的一響,頭頂一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台上的鐵簽,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滾倒,好教鐵簽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隻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台的鐵簽刺入了肉裏。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著歐陽鋒唿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氣運上右臂,隻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忌憚他武功太高,這一杖遲遲不敢擊落,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唿吸沉重,腦中鬥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結義兄弟的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摟頭砸落。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一口氣卻接不上來,手臂軟垂下去。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歐陽鋒閃避及時,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隻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緩慢,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隻有送死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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