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隻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麽能做你師父?這可奇了!”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麽髒,身上還要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可了不得。”那少年最惱給別人小看了,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隻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麽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識得你,關你什麽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什麽?”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衝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出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迴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隻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什麽,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兒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揮出,已按住他右肩。那少年覺到按來的力道甚為強勁,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由自主的向前俯跌,砰的一聲,額頭重重撞在地下。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滿身塵土,退後幾步,正要汙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為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氣突然迴衝,腦中一陣胡塗,登時暈倒。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見他雙目緩緩睜開,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甚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楊過問道:“你……你們怎麽認得我?”郭靖道:“我們是你媽媽的朋友,你媽媽呢?”楊過道:“我媽媽死啦,死了很久啦!”郭靖聞言震動,手上用力稍大,楊過又昏了過去。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頗為相像,想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肩頭,穆念慈不向後仰,反而前跌,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如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迴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她用的藥大都是偏門僻藥,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見楊過身上劇痛不除,甚是憂慮。黃蓉知丈夫自義弟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鬥然遇上他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生他又中了劇毒,生死難料,說道:“咱們自己出去采藥。”郭靖心知隻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卻見她神色間亦甚鄭重,更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並無好轉。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束手無策,他毒菱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有人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見屋簷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怪人,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頂。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麽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歡喜,說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簷,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唿:“啊喲!”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裏窗格子喀的一聲輕響,料知已有人發現自己蹤跡,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了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歎息。


    楊過自幼沒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又要他去投奔師父郭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太湖邊的長興來到嘉興,路程不遠,葬了母親後,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楊過年雖幼小,卻生來倔強,頗有傲氣,不願去桃花島投奔於人,寄食過活。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感動,縱身躍過,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泄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大為激動,那怪人察覺他叫聲出於真情,卻隻有比他更加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實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轟的一聲巨響,麵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隻激得灰泥彌漫,塵土飛揚。楊過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什麽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隻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麽?”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你隻須這麽一推,不管多少惡人,都給你推得摔倒了爬不起身。”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給黃蓉使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隻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仍瘋瘋顛顛,許多舊事卻已逐漸記起,隻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一門絕頂功夫。蛤蟆之為物,先在土中久藏,積蓄精力,出土後不須多食。蛤蟆功也講究積勁蓄力之道,是以內功的修習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楊過武功並無根柢,雖牢牢記住了入門口訣,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要緊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人。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麵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歎道:“你累啦,迴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給郭芙說他手髒身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爸爸,不迴去啦。”歐陽鋒隻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隻怕帶累了你。你先迴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那裏,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抱起楊過,將他送迴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為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迴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麵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隻怕二人是敵,去而複迴,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麽?”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采藥迴來,見到屋邊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蹤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唿吸調勻,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甚為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看他,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延,過了這幾個時辰,料必更加瘀黑腫脹,豈知毒氣反而消退,當真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齊,便將采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也喂了雄雕幾匙藥汁。


    次日清晨,郭靖夫婦見楊過較為清醒健旺,手掌上黑氣也已大褪,很是高興,問起他母親去世的情形。楊過道:“我媽一連咳嗽了幾個月,抓了藥吃了,也不見好,後來又吐血,我急得很,隻是哭,我媽說她好不了啦,等她死了之後,叫我把她屍身火化了,去葬在嘉興城外王鐵槍廟旁邊,說那是埋葬我爸爸的地方……”郭靖心下憮然,歎了口氣。楊過道:“過了幾天,我媽終於死了,我把她屍身燒成了灰,包了一包,一路問人,找到了嘉興王鐵槍廟,在廟外挖了個坑,葬了我媽骨灰。我媽死的時候,叫我找到桃花島,去尋郭伯伯、郭伯母……”


    郭靖道:“我就是你郭伯伯。”指著黃蓉道:“她是你郭伯母。”楊過叫道:“郭伯伯、郭伯母!”他也不知應當磕頭跪拜。郭靖、黃蓉應了,想起桃花島與穆念慈所居的長興相去雖不甚近,卻也不算甚遠,隻因不願出島重闖江湖,一直沒去探望照顧故人,頗感內疚,好在遇到故人之子,以後自當好好照料,教養他成人。黃蓉道:“你怎麽不來桃花島找我們?”楊過道:“媽吩咐我,到了桃花島後要事事小心,聽管聽教,不可得罪人……我想反正我在這裏也餓不死,所以……嘻嘻……所以就不來啦!”郭靖隻是傷感,黃蓉聽了,卻知道他是不想事事小心、聽管聽教,這才不到桃花島來。


    當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迴桃花島,首先得治好楊過的毒傷。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唿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激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隻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落。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麵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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