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萬裏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於是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彌天,箭如飛蝗,長刀閃動,煙塵中鐵蹄奔踐。


    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土地百姓,不知有什麽用?”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群集在帳,排列兩旁。


    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洪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罰。”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狸,我罰你作甚?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著你。”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


    木華黎進言: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聯宋夾擊。成吉思汗道:“好,就這麽辦。”當下命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身後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時武功,那能讓人在身後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氣,又覺那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隻見華箏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隻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郭靖又叫了一聲:“妹子!”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迴來啦!”郭靖見她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媽去。你活著迴來,你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郭靖道:“我媽定然歡喜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什麽,口裏就說了出來。郭靖與南人相處年餘,多曆機巧,此時重迴舊地,聽到華箏這般說話口氣,不禁深有親切之感。


    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又過數日,成吉思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為,我都已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再過數日,我給你和我女兒成親罷!”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與別人結親?”但見成吉思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結結巴巴,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成吉思汗素知他樸實,隻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戶奴隸,一百斤黃金,五百匹馬,五百頭牛,二千頭羊,三百匹駱駝,命他自去籌辦成親。


    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鍾愛。此時蒙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得大汗嫁女,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滿腹煩惱,一臉愁容。


    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問起。郭靖當下將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


    郭靖道:“媽,孩兒為難之極,不知該怎麽辦才是?”李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郭靖忽道:“媽,如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如果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成親。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話。”李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


    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華箏。”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逕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著她向西走去。


    兩人走了數裏,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郭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啟齒。華箏道:“知道什麽?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什麽?”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隻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盡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湧,道:“妹子,你待我真好,隻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什麽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攔阻,我才放下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麽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若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什麽歎氣?”郭靖遲疑道:“沒什麽。”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麵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為什麽?”華箏很得意,說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術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術赤勇悍善戰,二子察合台精明能幹,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隻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如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迴南去。”郭靖衝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迴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隻怕爹爹媽媽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迴南,我總也就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迴南邊去。”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急道:“我做錯了什麽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給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麽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隻要我活著,我總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


    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懷裏,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傷心。


    過了良久,隻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金帳馳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帳狂奔。


    隻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方,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倘若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疾向金帳奔去,隻聽得四方八麵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裏,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隻聽他大聲叫道:“那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麽?有這麽英勇的將軍麽?”諸王眾將齊聲叫道:“狗王沒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麽了?”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隻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麵目青腫,胡子給燒得清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隻要給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怒叫。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雖國大兵多,咱們難道便害怕了?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對他萬分容讓。術赤我兒,你跟大夥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


    術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兒乞惕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兒乞惕人。兩軍相遇,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紅胡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裏悄悄退了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禮敬有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給狗王搶了,商人給狗王殺了。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胡子趕迴來。”


    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洪烈在花剌子模麽?”一個被燒了胡子的使者護衛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身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擊我們,咱們害怕了麽?”眾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眾將齊聲呐喊,喊聲在大漠上遠遠傳了出去,帳幕中的燭火也震得搖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麵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上馬背。諸將蜂擁出帳,上馬跟在後麵。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裏,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著山岡圍成圈子。


    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馳馬上岡。


    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劄木合圍在山上,我跟你說過幾句話,你還記得麽?”郭靖道:“記得。大汗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麽多好漢,隻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揮動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洪烈去。”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為他出力,以報恩德,叫道:“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


    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隻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麽?”郭靖不懂戰陣攻伐之事,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當然能勝!”


    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親生兒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迴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郭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


    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吹起號角,成吉思汗急馳而迴。沿途隻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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