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了,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那裏還敢逗留,齊聲發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隻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迴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將他抱在懷裏,說道:“孩子,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麵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刹時間逃得影蹤不見。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迴桃花島了罷,有什麽好瞧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什麽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佩服,又憐惜,隻盼她快些使個什麽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


    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隻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說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好罷,你取出來讀,我翻譯給你聽。”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大喜之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當作至寶。”


    歐陽鋒晃亮火摺,在神台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摩訶波羅,揭諦古羅……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大經要旨,盡在於斯: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


    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麽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隻盼她快些想通。


    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台,似是細看經文,驀地裏雙足急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什麽?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隻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


    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沉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將經文與燭台都放到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


    歐陽鋒竟不迴頭,鬥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


    黃蓉大吃一驚,迴過頭來,隻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躍出,舞槍杆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唿吸之聲早給他聽到了。隻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裏,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禦,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淒然道:“他如肯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大爺,你如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舍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了放你走,你又囉唕什麽?”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幹?”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杆,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格出,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杆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讓歐陽鋒提起。他久經大敵,雖危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麵門打去。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難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力甩,將柯鎮惡從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麵向廟門,給歐陽鋒這麽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過,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清楚利落。


    歐陽鋒喝了聲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自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伯伯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麽?”柯鎮惡知她雖說得輕鬆自在,其實處境險惡之極,站著隻不肯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走罷!”拉著黃蓉的手,快步出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裏寫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


    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食屍身,躍上屋頂,摸到了鐵槍。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歎了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雕既然在此,隻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唿:“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愕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加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麽了?”柯鎮惡罵道:“你是小胡塗,我是老胡塗!”他連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麵頰都已紅腫。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曆一一說了出來。


    這中間原委曲折甚多,郭靖思索半天,這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不由得又驚又喜,又心疼又慚愧,又是悲傷,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你。”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心裏也瞎了?”郭靖道:“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去了那裏?”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什麽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麽想。”隻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說道:“大師父,請你快到桃花島報訊,請黃島主急速來援,弟子決不是歐陽鋒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舍,跟在後麵。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迴,我要了你小命。”


    郭靖隻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那裏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廟來。隻見廟前廟後盡是死鴉,殿上隻餘一攤白骨殘屍。


    郭靖雖恨楊康戕害五位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筆勾消,念著結義一場,撿起骸骨到廟後葬了,拜了幾拜,祝道:“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


    此後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來,冬盡春迴,他策紅馬,攜雙雕,到處探訪,問遍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半點俱無。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當真心如刀割,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中都,二至汴梁,三去桃花島,黃藥師固然沒見到,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幫群丐聽得幫主有難,也全幫出動尋訪。這一日郭靖來到歸雲莊,見莊子已燒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子已遭到了什麽劫難。


    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敗兵殘害百姓,無所不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見瘡痍滿目,心想兵兇戰危,最苦的還是百姓。金兵南下,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殘暴之極,蒙古兵雖然較好,但也好不了多少。幸好蒙古和宋境之間,夾了個金國,蒙古兵一時還不能侵入宋境。


    這天來到山東東路,過了沂州,在莒州歇了一晚,次日更向北行,來到密州鄉下的一個村莊,正想借個地方飲馬做飯,突然前麵喧嘩之聲大作,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衝進村來。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個個用繩縛了,其餘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奪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陽穴上。這些時日中他朝晚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睛突出而死。眾金兵齊聲唿喊,刀槍並舉,衝殺上來。小紅馬見遇戰陣,興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郭靖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大唿酣戰。


    眾金兵見此人兇猛,敗軍之餘那裏還有鬥誌,轉過身來奔逃出村。突然迎麵飄出一麵大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兵急衝而至。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人多,迴頭又鬥郭靖,隻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威凜凜的守在山穀隘口。十餘名金兵奮勇衝上,給他接連戳死數人。餘眾不敢上前,進退不得,亂成一團。


    蒙古兵見前麵突然有人助戰,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陣衝殺,將三十幾名金兵盡數殲於村中。帶兵的百夫長正要詢問郭靖來曆,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拜伏在地。百夫長聽得是大汗的駙馬爺,忙下馬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撲滅村中各處火頭。眾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


    正亂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湧至。眾百姓大驚,不由得麵麵相覷。隻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到,馬上一個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那裏?”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抱在一起。雙雕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十分親熱。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郭靖互道別來情事。


    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年餘,成吉思汗馬不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術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四王子,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速不台等大將都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西夏轉眼便可攻滅。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河南、山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成軍。金國餘兵集於潼關,閉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


    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思汗召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了副將,連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便與拖雷同行。


    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之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氈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著一枝九旄大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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