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什,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風猛然撲出。王處一舉手迴禮,也運力於掌。砰然聲響,兩人雙掌相擊。靈智上人右掌鬥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王處一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剛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後躍退開。


    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地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我……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為王處一掌力所震,已然受傷,倘若靜神定心,調勻唿吸,一時還不致發作,但受激之下,怒氣上衝,一言未畢,大口鮮血直噴出來。


    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


    沙通天、彭連虎等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均各凜然,不再上前阻攔,以免受挫失威。


    王處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麵無人追來,低聲道:“你背我去客店。”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驚,見他臉色蒼白,滿麵病容,和適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問:“道長,你受了傷麽?”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站立不穩。


    郭靖忙蹲下身來,把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王處一低聲道:“找……找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會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隻要給人尋到,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


    他不識道路,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偏僻,感到背上王處一唿吸漸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門口和店堂又小又髒,當即闖進店房,放他上炕。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什麽?”王處一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他來到中原數日,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幾個店小二歡天喜地,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分提水桶打水,把清水裝得滿滿地。郭靖迴報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裏……不許……別人過來。”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閑人。


    隻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唿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他臉色卻也略複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言換了水,又將他放入缸內。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化在水裏。這般連換了三缸清水,水中才無黑色。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著缸沿,跨了出來,歎道:“這和尚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和尚手掌上有毒麽?”王處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麽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沒事了。您要吃什麽,我叫人去買。”


    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開了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然無礙,但內髒毒氣未淨,如不盡快清毒除去,不免終身受累,說不定會殘廢。此時天色已晚,藥鋪都已關門了,明兒一早去抓藥。”


    次日清晨,郭靖拿了藥方,飛奔上街,見橫街上有家藥鋪,忙將藥方遞到櫃上。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官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朱砂、田七、沒藥、熊膽五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那知走到第二家藥鋪,仍缺了這幾味藥,接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金字招牌的大藥鋪,也都說這些藥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恰好給人盡數搜買了去。


    郭靖這才恍然,定是那和尚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要用這些藥物,趙王府竟差人把全城各處藥鋪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幹幹淨淨,用心當真歹毒。垂頭喪氣的迴到客店,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歎了一口氣,臉色慘然。郭靖心中難過,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王處一笑道:“凡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


    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也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隻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啟”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上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裏的湖邊等你,有要緊事對你說,快來。”下麵畫著一個小叫化的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形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裏?”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閑漢送來的。”


    郭靖迴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他們何嚐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說道:“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麵,弟子去一下馬上就迴。”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麽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透著股邪氣,我也摸不準是什麽來頭。”郭靖道:“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歎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能說什麽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定對付不了。”


    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麽說,必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便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人……瞧這人身形與說話聲音,似乎不是……好像是個……你難道當真瞧不出來……”說到這裏,不說下去了,隻微笑著搖了搖頭。


    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裏,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麵,放眼白茫茫一片,野外人蹤絕跡,向西將近十裏,前麵水光閃動,是一個小小湖泊。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並未結冰,雪花落在湖麵,都融在水裏,湖邊一排排都是梅樹,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顯皎潔。


    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迴去了?”放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隻聽忽喇喇一聲響,湖邊飛起兩隻水鳥。郭靖再叫了兩聲,仍無應聲,心想:“或許他還沒到,我在這裏等他便了。”


    坐在湖邊,既想著黃蓉,又掛念王處一的傷勢,也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毫不希奇,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好奇心起,快步過去,隻聽一人粗聲說道:“這當兒還擺什麽大師哥架子?大家半斤八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蕩秋千。”另一人道:“他媽的!剛才你若不是這麽膽小,轉身先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聽聲音似是黃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咱們決不能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郭靖抬起頭來,隻見四個人吊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手劃腳的爭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他心中大喜,料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說道:“咦,你們又在這裏練輕功!”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功?你這渾小子不生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裏的。”郭靖哈哈大笑,說道:“空中飛人,功夫高得很啊!”錢青健怒極,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那裏踢得著?馬青雄罵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這裏,你的尿淋我不著。”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


    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背,全身白衣,頭發上束了條金色細帶,白雪映照下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蕩近,隻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笑麵迎人,容色絕麗。


    郭靖隻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


    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


    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隻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郭靖如癡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麽?不認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肮髒襤褸的小叫化,怎麽會忽然變成了仙女,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隻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我們下來!”“你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兩!”“你要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麽?”郭靖再定神看時,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隻說了兩個“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點地,躍上船去。黃河四鬼兀自將放人的賞格不斷提高。


    黃蓉把小舟蕩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裏喝酒賞雪,那不好麽?”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


    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塗,一直當你是男的,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裏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可是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藥,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


    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裏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湧上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來沒那個像你這樣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那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起,放在懷裏,迴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隻覺這個“黃賢弟”的舉動很是特異,問她道:“你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什麽事?”


    黃蓉笑道:“我要跟你說,我不是什麽黃賢弟,是蓉兒,這不是要緊事麽?”


    郭靖也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幹麽先前扮成個小叫化?”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麽?”郭靖歎道:“好看極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黃蓉奇道:“怎麽?”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就永遠不想再迴到草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癡,沒幾天就凍死了。”


    黃蓉笑道:“那麽你見了我發不發癡?”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隔了片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什麽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麽?”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把王處一在趙王府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


    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鋪裏奔進奔出,不知道幹什麽,原來是為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藥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藥好麽?”


    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會要你的麽?我隻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未必能買到藥。”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甚是惶急。


    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著。”


    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靚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粉蝶兒隻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落黃昏,數聲畫角。”


    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於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迴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曆過。隻是常常想到王處一的傷勢,在心中將歌聲打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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