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說道:“晚輩先敬道長一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麽辦,晚輩無有不遵。”王處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麽爽快,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裏談罷。”完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王處一點了點頭。


    郭靖離席出了王府,由兩名親隨陪著來到高升客棧。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店夥,卻說剛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結清,不再迴來。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郭靖匆匆迴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郭靖說了。完顏康歎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轉頭對親隨道:“你快些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請那位穆爺轉來。”親隨答應著去了。


    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什麽,心中疑惑,尋思:“要請那姓穆的前來,隻須差遣一兩名親隨便是,這小子卻要郭靖自去,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見證。”冷笑道:“不管誰弄什麽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


    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不知那位穆爺弄什麽玄虛,當真古怪。”


    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早就甚為不忿,又感肉痛,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生無禮,更加氣惱,發話道:“你這道士是那所道觀的?憑什麽到這裏打秋風?”


    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那一國人?憑什麽到這裏做官?”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諷。


    湯祖德生平最恨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一身武藝,為大金國辦事又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也不派他做個掌有實權的地方大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卻仍在趙王府中領個閑職。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克兩人,出拳向王處一臉上猛力擊去。


    王處一右手伸出筷子,挾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使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迴奪,竟縮不轉來,紫脹了麵皮,尷尬異常。


    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罷!”伸手向他右肩按去。


    王處一知道憑自己這筷子之力,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有餘,抵擋梁子翁這一按卻有不足,當即鬆筷,順手便向湯祖德左肩按落,這一下變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縮手,兩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名不虛取,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麵子大是不小,雙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撐出,噗噗兩聲,左手按入一盆糟溜魚,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湯,喀喇喇一陣響,盆碗碎裂,魚骨共瓷片同刺,熱湯與鮮血齊流。湯祖德哇哇大叫,雙手亂揮,油膩四濺,湯水淋漓。眾人哈哈大笑,急忙閃避。湯祖德羞憤難當,急奔而入。眾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半晌方妥。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天道:“黃河幫跟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道長幹麽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跟兄弟為難?全真教雖人多勢眾,兄弟可也不懼。”


    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知江南七怪的名頭,但跟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還和他們結下了一點小小梁子。要說幫著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那決計沒有。”沙通天怪聲道:“好極啦,那麽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急躍離座,伸手往郭靖頸口抓落。


    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這一抓,伸手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離椅躍出。喀喇一聲,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斷。這一抓裂木如腐,確是罕見的淩厲功夫。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


    歐陽克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


    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二人之力,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賢弟雖會助我,但這歐陽克武功了得,不知是什麽來頭,要是竟和這牛鼻子勾結,事情就不好辦了。”說道:“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隨趙王爺到蒙古去辦一件大事,眼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姓郭的小子橫裏竄出來壞了事,可叫趙王爺惱恨之極。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個小子也奈何不得,趙王爺請咱們來淨是喝酒吃飯的麽?”


    他性子暴躁,卻也非莽撞胡塗的一勇之夫,這麽一番話,郭靖登時成了眾矢之的。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請來的,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這番話,都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下,交由趙王處置。


    王處一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強敵環伺,委實彷徨無策。本來他想完顏康是自己師侄,雖是大金王子,對自己總不敢如何,萬料不到他對師叔非但全無敬長之禮,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就算要來查問清楚,也不該帶了郭靖這少年同來。自己要脫身而走,諒來眾人也留不住,要同時救出郭靖卻非易事,心想:“眼下不可立即破臉,須得拖延時刻,探明各人的能耐。”說道:“各位威名遠震,貧道一向仰慕,今日有緣得見高賢,欣喜已極。”向郭靖一指,道:“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龍王,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隻是貧道鬥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他這麽說,一來是緩兵之計,盼有轉機,二來要想探知對方各人虛實。


    三頭蛟侯通海早氣悶了半日,立即離座,捋起長衣,叫道:“我先領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點點薄藝,如何敢跟各位過招?盼望侯兄大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少年,讓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似乎話中含刺,至於含什麽刺,可不明白了,隻大聲道:“是啊!”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人多勢眾,很是難惹,不跟他動手最好。”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裏埋人’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王處一連說不敢。


    這時飛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成了個四尺來高的小小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噗的一聲,倒插入雪墳之中,頭埋入雪,白雪直沒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什麽功夫,隻見他以頭頂地,倒身豎立,插在雪裏,雙腳並攏,竟不稍動。


    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眾親隨都覺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實。


    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裏稱霸,水上功夫都甚了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水中、雪裏、土裏,凝住唿吸,能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


    眾人飲酒讚賞,過了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鯉魚打挺”,從雪裏拔出頭來,翻身直立。


    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瞪了他一眼。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爺,你頭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諢號三頭蛟,可不是行三,你幹麽叫我侯三爺?我偏偏是侯四爺,可差了一爺!我頭上有雪,難道自己不知?我本來要抹,你這小子說了之後,偏偏不抹。”廳中暖和,雪融為水,從他額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爺言出如山,大丈夫說不抹就不抹。


    沙通天道:“我師弟功夫粗魯,可見笑了。”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一顆顆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雪堆之上,片刻之間,嵌成一個簡寫的“黃”字。雪堆離他座位約三丈之遙,他彈出瓜子,居然整整齊齊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準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雪堆上又現出一個“河”字,一個“九”字,看來他是要打成“黃河九曲”四字。


    彭連虎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來合夥做件事吧!”身子微晃,躍到廳口。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一個“曲”字打了一半,瓜子還在彈出,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放入左掌,跟著伸右指彈出,將雪堆中半個“曲”字嵌成了。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要是換作了旁人,他這一下顯然有損削沙通天威風之嫌,但兩人交情深厚,彭連虎又有言在先,說是“合夥做買賣”,沙通天隻微微一笑,並不見怪,迴頭對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點什麽,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人開開眼界。”


    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心想顯些什麽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這時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麵前放上一雙新筷,收起吃過鹹食的筷子。歐陽克將已收起的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便小小孩童也會,自然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其中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侯通海還不了然,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暗暗驚佩,齊聲喝采。


    王處一見了各人絕藝,苦思脫身之計,鬥然想起:“這些武林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然不易,怎麽忽然都聚在這裏?像白駝山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向來極少涉足中原,為什麽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定有重大圖謀,倒要設法瞧個端的。”


    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隻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僅因他身體重量而插入雪下土中數寸,卻沒一隻欹側彎倒。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縱身迴席。登時采聲滿堂,連服役的侍仆也都叫好。郭靖更不住嘖嘖稱奇。


    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一隻隻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隻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要一齊出手了。”斜眼看那和尚時,隻見他若無其事的雙手浸入金盆。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仍浸在盆裏,眾人見他若有所思,都有點奇怪。過了一會,他那金盆中忽有一縷縷水氣上升。再過一陣,盆裏水氣愈冒愈盛。片刻之間,盆裏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上。


    王處一暗暗心驚:“這和尚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遲,我非先發製人不可。”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時機稍縱即逝,隻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突然身子微側,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穴道。沙通天等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貧道借花獻佛,代小王爺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酒壺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入各人酒杯,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半杯,但他斟來都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杯而滿,既無酒水溢出,也沒一滴落在杯外。


    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便能震碎他心肺內髒,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不敢動手。


    王處一最後為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舉杯飲幹,朗然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跟這位姓郭的小哥也非親非故,和雙方本來均不相幹,不過見這少年頗有俠義之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因此想求各位瞧著貧道薄麵,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聲。王處一道:“各位若肯大量寬容,貧道自然也就放了小王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換一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麽樣?”


    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鬆開,完顏康登得自由。王處一心知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盡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幹事罔顧信義,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唿可惜,均感臉上無光。


    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事還沒了結,定有再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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