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樣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也學不來柯鎮惡發射暗器和鐵杖的剛猛功夫,隻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練得甚為堅實。可是這些紮根基功夫也隻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製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隻有傻笑。


    六怪雖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郭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歎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得一,隻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全金發是生意人,精於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隻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隻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一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比靖兒更加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麵。”五怪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比郭靖更蠢,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能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


    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


    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並吞了大漠上部落無數。他收羅英豪,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牲畜繁殖,人口滋長,駸駸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


    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


    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


    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隻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風姿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裏之內的每一處山穀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那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隻餘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迴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


    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外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後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戳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雖隻使了三成力,郭靖已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鑽出一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麽?”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囉唕!”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近,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挺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都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六怪與郭靖母子的生活所資,由鐵木真派人充足供應。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什麽拆招?是挨揍!”


    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其時蒙古人質樸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唿其名。華箏道:“幹什麽啊?”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


    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孫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頗為親近,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情意,但每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橫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


    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隻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郭靖,你出來。”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隻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人。


    郭靖出帳近前,隻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麵貌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從沒見過中土的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幹什麽?”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短劍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幹什麽?”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左手劈麵又是一拳,勁道甚為淩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隻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遭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


    朱聰言語行止詼諧灑脫,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解毒,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更為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非但不敢怠懈,反加意提防。朱聰每見手背上為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總起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多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心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精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精微,手法雖不及出自師授的穩實狠辣,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陡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習練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遭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麵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那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隻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隻覺掌風掠麵而過,熱辣辣的甚是難受。一轉身,明暗易位,隻見對手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隻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


    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麽?”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


    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隻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對方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笑脫了下巴之意。這次那少年有了提防,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掌未到,身已轉,劇鬥中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鬥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啪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隻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郭靖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有人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迴過頭來,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隻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給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忽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那知對手這一下卻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唿叫:“留神!”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給敵人抓住。那少年道人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鬥翻跌下來,篷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隻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人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全真教小道尹誌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江南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


    尹誌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


    柯鎮惡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裏麵說話。”尹誌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誌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先將靖兒跌個筋鬥?豈不是在比武之前,要先殺我們個下馬威?”


    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


    “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裏,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複見之於今日也。”


    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


    “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歎,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嗣子,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


    五怪聽到這裏,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屬渺茫,生下的是男是女,更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男孩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


    六人一直未將比武賭賽之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見郭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讀到這裏,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麽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


    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誌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麽他是你師弟了?”尹誌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


    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己方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適才你跟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誌平聽他語氣甚惡,心感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迴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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