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狂風大雨之後,沙漠上的足跡已全然不見,不知她逃向何處。兩人追出數裏,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跡,始終全無線索,隻得迴上山來說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瞎……那婆娘也逃不遠。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且把孩子先送迴家去,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


    餘人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灑淚而別。


    第五迴


    彎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麵猛獸大吼聲一陣陣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韓寶駒見前麵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下亂抓亂扒。他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隻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


    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見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麵目猙獰,死後猶有餘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短劍一戳,人人難逃大劫,都不由得不寒而栗。


    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裏。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


    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那裏?”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咬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


    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唰的一鞭,喝道:“怕什麽?誰叫他今天又來打我?快走。”那豹夫隻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放下豹繩,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什麽法子?”命餘下的豹夫牽了豹子,自己揮鞭催馬馳去。


    郭靖雖懼怕豹子,但終是掛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趕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豹子?”郭靖道:“我怕豹子。”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


    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裏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


    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上自己肩頭。他雖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隻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隻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都史那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那知一動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覆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甚是聰明,這三下又沒甚繁複變化,可以即學即用,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無人能敵。蒙古人甚重然諾,既已說定單打獨鬥,眾小孩雖然氣惱,卻也並不一擁而上。都史讓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迴去趕了父親的獵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衝出來,卻不知大禍已經臨頭。


    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衝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沒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牽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並不出手。


    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忙乘馬趕來。


    鐵木真和王罕、劄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夥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兩家失和,不免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我大金漁翁得利!”


    完顏兄弟、王罕、桑昆、劄木合等一行馳到,隻見兩頭獵豹頸中皮帶已經解開,分別四腿踞地,作勢欲撲,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麵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


    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從幼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隻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


    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唿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鬥篷,懷裏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她在蒙古包中正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後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


    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那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手想去摸豹子腦袋。眾人驚唿喝止,已經不及。


    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驚叫。


    鐵木真等雖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為人人所意想不到,隻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發箭隻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隻有更增兇險。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


    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竟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原來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憑聲辨形,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菱,隻一揮手之事,當時人人注視豹子,竟沒人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迴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麵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隻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隻是哭嚷,猛力掙紮,但給鐵木真鐵腕拿住了,那裏還掙紮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什麽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嗬嗬笑道:“那還有什麽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術赤吧?”


    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迴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妒忌又輕視,很不樂意和他結親,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隻得勉強一笑。


    完顏洪烈鬥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裏幹什麽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令擒拿,隻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於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掛在心上了。


    鐵木真機靈精明,見了豹頭的血洞,又見兩豹中毒急斃,料得是這幾個忽然出現的漢人以古怪法門射殺豹子,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讚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問他為什麽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隻道:“以後別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小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裏,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得在大汗身邊效勞,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那敢爭多論少?”


    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迴去,給完顏兄弟餞行。


    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的屍身,定是梅超風埋葬的,她到過這裏,不知去了那裏?”柯鎮惡道:“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我怕她中毒後居然不死。”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


    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不知去那裏躲了起來,最好她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穀之中。”各人都道最好如此。柯鎮惡素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暗自憂慮,忖念雖銅屍已死,但如不是親手摸到鐵屍的屍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待居處整妥後,便叫郭靖帶去見他母親,想詳詢段天德的下落。李萍乍見六怪,一開口便是江南鄉談,不由得眼淚撲簌簌而下,臨安與嘉興相鄰,言語口音甚近,李萍來到大漠後,六七年來連漢人也極少遇到,更不必說杭嘉湖一帶的浙西小同鄉了。她跟韓小瑩說及往事,兩個女子都是失了心愛的男人,流落異鄉,不由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絮絮不休。


    當晚李萍煮了紅燒羊肉、白切羊羔、羊肉獅子頭等蘇式蒙古菜肴款待六怪。六怪興高采烈的吃完,便商量起與郭靖母子同迴江南的事來。全金發道:“咱們答應了大汗,要留下教導他小兒子的武功,自當言而有信,教得一兩個月才能走。”


    六人迴入自居帳篷,計議今後行止。南希仁道:“迴江南,不好!”韓小瑩道:“四哥,咱們在這苦寒之地,挨了這幾年苦,既已找到了郭靖,帶他迴臨安,慢慢教他武功,豈不是好?”南希仁道:“我也想家呢!七妹,靖兒迴臨安,幹啥?”韓小瑩沉吟道:“像他爹爹,耕田、種菜、打柴、打獵!咱們雖養得起他,可不能把人養懶了。”南希仁道:“種田人好忙,有空練武麽?”韓小瑩道:“要耕田、播種、插秧、耘田,天旱了還得車水、收割、打穀、堆草、播糠、放牛,從早忙到晚,一天有一個時辰空下來練武也就罷了。”柯鎮惡道:“不夠!靖兒不聰明。”


    全金發歎了口氣道:“咱們嘉興的小夥子,到得十五六歲,如果不忙著種田、澆菜,家裏有錢,那便唱曲子、找姑娘、賭錢,要不就讀書、寫字、下棋。練武打拳給人瞧不起。我看哪,倘若大家都不學武,咱們江南文弱秀氣的小夥子,五個人聯手,還打不過這裏一個蒙古少年。”南希仁道:“練武,這裏好,江南太舒服,不好!”


    他這句話,其餘五人盡皆讚同。江南山溫水軟,就是男子漢,行動說話也不免軟綿綿的溫雅斯文,江南七怪武功卓絕,那是絕無僅有的傑出之士,大多數人卻絕非學武的材料。六怪均想,以郭靖的資質,在蒙古風霜如刀似劍的大漠中磨練,成就決計比去天堂一般的江南好得多。六人雖然思鄉,想到跟丘處機的賭賽,決定還是留在大漠教導郭靖。


    韓小瑩次日去跟李萍說了。李萍雖也思鄉,但六怪既不南歸,她也難以孤身攜子迴鄉。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漢人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雖巧,卻隻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隻略略學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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