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道:“啊,揚州麗春院,你說過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允過要帶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損你呢,別信他的。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公主道:“為什麽不正經?你去玩過嗎?為什麽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


    公主摟住沐劍屏的肩頭,說道:“好妹子,你說給我聽。”沐劍屏脹紅了臉,說道:“那……那是一所妓院。”公主兀自不解,問道:“他媽媽在妓院裏幹什麽?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你隻要信了他半句話,就夠你頭痛的了。”


    那日在麗春院中,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其餘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兇蠻殊不下於毛東珠,但既不如她母親陰毒險辣,又年輕貌美得多。韋小寶暗自慶幸,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說不定弄到後來,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了,倘若非做和尚不可,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亂攪一起,也弄不清是誰。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懷了我的孩子,那是兩個了,好像還有一個,可不知是誰,慢慢的總要問了出來。”笑吟吟的道:“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們三個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兒,不知還有那一個,肚子裏是有了孩兒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沐劍屏忙道:“我沒有,我沒有。”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說道:“沒有!”韋小寶道:“好雙兒,一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雙兒一躍而起,躲入了屋角,說道:“不,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你到麗春院時,肚皮裏塞了個枕頭,假裝大肚子,一定有先見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啐道:“死太監,我又沒跟你……怎麽會有……”沐劍屏道:“是喲。師姊、曾姊姊、雙兒妹子和我四個,又沒跟你拜天地成親,怎麽會有孩子呢?小寶你壞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幾時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說,又不請我喝喜酒。”在她想來,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這才會生孩子。


    眾人聽她說得天真,都笑了起來。方怡一麵笑,一麵伸臂摟住了她腰,說道:“小師妹,那麽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罷。”沐劍屏道:“不成的。這荒島上又沒花轎。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紅衣裙,還要鳳冠霞帔,咱們可都沒有。”蘇荃笑道:“將就著一些,也不要緊的。咱們去采些花兒,編個花冠,就算是鳳冠了。”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她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胡裏胡塗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這小家夥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隻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裏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姊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當然是你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什麽郡主不郡主。”


    方怡微笑道:“那麽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你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難之交,與眾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讓方怡笑著抱住。蘇荃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眾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具的話來。


    那知他下麵的話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那一個贏了,那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裏取出那四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聲,道:“你好香麽?那一個輸了才陪你。”韋小寶笑道:“對,對!好比猜拳行令,輸了的罰酒一杯。那一個先擲?”


    這一晚荒島陋屋,春意融融,擲骰子誰贏誰輸,也不必細表。自今而後,韋家眾女擲骰子便成慣例。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賭的是金銀財寶,患得患失之際,樂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斃,此後自身成為眾女的賭注,被迫置身局外,雖有溫柔之福,卻無賭博之樂了。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眾女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


    公主心中甚是不願,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然心下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中,隻怕地位反而最低,親厚不及雙兒、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方怡、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長者,隻不過橫蠻潑辣而已,而所謂金枝玉葉,在這荒島的化外之地,全沒半點用處。倘若不拜這一拜,隻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擲之時,令得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受,到了陰世,隻怕要多吃苦頭。”


    眾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啊喲,船呢?船到那裏去了?”


    眾人聽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隻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一驚,極目遠眺,唯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麵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蘇荃奔上懸崖,向島周了望,東南西北都不見大船的蹤跡。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眾人聚在一起,麵麵相覷,心下都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輪值守夜,竟給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塽定會帶兵前來複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敵?就算蘇荃、公主、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一人而已。


    蘇荃安慰眾人:“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迴到屋中,眾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沒什麽新鮮花樣罵出來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你瞧怎麽辦?”韋小寶道:“清兵再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隻有躲了起來,隻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以為咱們早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韋小寶高興起來,說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會再來。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那有傻不哩嘰的呆在這裏,等他前來捉拿之理?”


    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了那裏。”韋小寶搖頭道:“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為什麽?”韋小寶道:“他如稟告了,皇上自然就問:為什麽不將我們抓去。他隻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事高明。瞞上不瞞下,是做官的要緊訣竅。”韋小寶笑道:“荃姊姊倘若去做官,包你升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中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還派他帶兵前來捉拿。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那裏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眾女一聽都覺有理,憂愁稍解。


    公主道:“鄭克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隻怕咽不下去罷?”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眾人都知道她這話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迴去?”


    阿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不跟他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刻聽了這句話,直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一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將借據搶了過去,又將阿珂奪了去,再將你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你,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你的指頭,叫你寫一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但鄭克塽倘若如此這般,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又坐地起價,漲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厲聲道:“別說了!鄭克塽這小子倘若領兵到來,我別的誰都不賣,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禦妹賣給他,作價一千萬兩。他還要倒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


    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麵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不過是嚇嚇她的,不必難過。


    韋小寶發了一會脾氣,卻也束手無策。眾人隻得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個大山洞,打掃布置,作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屋再也不涉足一步,隻盼施琅或鄭克塽重來之時,見島上人跡杳然,隻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日夜輪流向海麵了望,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台灣的艦隻,連漁船也不見一艘,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鄭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沉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雙兒忙著剝製獸皮,為八人縫製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來,隻一日一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醃魚鹹肉、柴草幹果等物在洞中藏得甚是豐足,日常閑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一晚冬雪已止,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板門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幹柴,韋小寶取出骰子,讓眾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你擲個兩點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著掌中四粒骰子吹了一口氣,正要擲出,一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眾人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間人人臉無血色。沐劍屏低唿一聲,將頭鑽入了方怡懷裏。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唿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裏?小玄子記掛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問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隻他一人知道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隻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掛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霎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麽?小桂子在這裏!”


    隻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裏?小玄子記掛著你哪!”聲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唿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唿,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一人唿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什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會上一麵,當下發足飛奔,直向聲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別走,小桂子在這裏!”滿地冰雪,滑溜異常,他連摔了兩個筋鬥,爬起來又跑。


    轉過山坡,隻見沙灘邊火光點點,密若繁星,數百人手執燈籠火把,整整齊齊的排著。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轉身便逃。


    人叢中搶出一人,叫道:“韋都統,這可找到你啦!”韋小寶跨出兩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勢,自己蹤跡既已給人發見,對方數百人搜將過來,在這小小的通吃島上決計躲藏不了,聽那人聲音似乎有些熟悉,當即停步,硬著頭皮,緩緩轉過身來。


    那人叫道:“韋都統,大夥兒都想念你得緊。謝天謝地,終於找著你了。”聲音中充滿喜悅不勝之情。那人手執火把,高高舉起,快步過來,走到臨近,認出原來是王進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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