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風際中眼見已然破麵,動起手來,自己隻孤身一人,因此上搶先殺了這四名天地會兄弟,一來立威鎮懾,好教韋小寶及眾女不敢反抗;二來也少了四個敵人。這麽一來,對方人數雖多,卻隻剩下一個少年,七個女子。他左手長刀迴過,又架在韋小寶頸中,說道:“韋大人,咱們下船罷。”他想隻須將韋小寶和鄭克塽二人擒去呈獻皇上,便是立了奇功。這七個女人還是留在島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殺七女,那也是預留地步,免得和韋小寶結怨太深。皇上日後對這少年如何處置,那是誰也猜想不到的。


    眾女見韋小寶受他挾製,都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建寧公主大聲怒罵:“你是什麽東西,膽敢如此無禮?快快拋下刀子!”風際中哼了一聲,並不理會。他曾隨同韋小寶護送她去雲南就婚,識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見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後、皇帝、韋小寶、蘇荃四人之外,她是誰也不放在眼內,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縱身而前,向風際中當頭劈落。


    風際中側身避過。公主唿唿唿連劈三刀,風際中左右避讓。倘若換作別個女人,他早已飛腿將她踢倒。但提刀砍來的是皇帝禦妹、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隻是立功升官、報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當下便隻閃避。公主罵道:“你這臭王八蛋奴才,站著不許動!我要砍你的腦袋,怎麽你這臭頭轉來轉去,老讓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說,把你千刀萬剮!”風際中大吃一驚,心想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親,自己隻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怎鬥得過公主?可是要聽她吩咐,將自己的臭頭穩擺不動,讓她公主殿下萬金之體的貴手提刀來砍,似乎總有些難以奉命。


    公主口中亂罵,鋼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風際中身子微側略斜,輕輕易易的就避過了,雖每一刀相差總不過數寸,卻始終砍他不著。公主焦躁起來,橫過鋼刀,攔腰揮去。風際中叫道:“小心!”縱身躍起,眼見她這一刀收勢不住,砍向韋小寶肩頭,他身在半空,左腳踹出,將韋小寶踹倒在地,同時借勢躍出丈餘。


    雙兒向前一撲,將韋小寶抱起,飛步奔開。


    風際中大驚,提刀趕來。雙兒武功了得,畢竟力弱,她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橫抱著他隻奔出數丈,風際中已然追近。韋小寶背心穴道受封,四肢不聽使喚,隻道:“放下我,讓我放暗器。”可是風際中來得好快,雙兒要將韋小寶放下,讓他發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勢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奮力將他身子拋了出去。


    風際中大喜,搶過去伸手欲接,忽聽得背後嗒的一聲輕響,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著砰的一聲巨響,他身子飛了起來,摔倒在地,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韋小寶摔倒在沙灘上,幸沒受傷,一時掙紮著爬不起身,但見雙兒身前一團煙霧,手裏握著一根短銃火槍,正是當年吳六奇和她結義為兄妹之時送給她的禮物。那是羅刹國的精製火器,實是厲害無比。風際中雖然武功卓絕,這血肉之軀卻也經受不起。


    雙兒自己也嚇得呆了,這火槍一轟,隻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槍落地。


    韋小寶惟恐風際中還沒死,搶上幾步,胸口對準了他,按動腰間機括,一叢鋼針射將出去,盡數釘在他身上。但風際中毫不動彈,火槍一轟,早死得透了。


    眾女齊聲歡唿,擁將過來。七個女人再加上一個韋小寶,當真是七張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原由。韋小寶簡略說了。


    雙兒和風際中相處甚久,一路上他誠厚質樸,對待自己禮數周到,實是個極本份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她轉身拾起短槍,突然之間,明白了當年吳六奇與自己義結兄妹的深意:這位武林奇人盼望韋小寶日後娶自己為妻,不過自己乃是丫鬟,身分不配,作了天地會紅旗香主的義妹之後,便大可嫁得天地會青木堂香主了。她念及這位義兄的好意,又見人亡槍在,不禁掉下淚來。


    韋小寶轉過身來,隻見鄭克塽等五人正走向海邊,要上小艇,心想:“就這麽讓他殺了師父,太太平平的離去,未免太便宜了。”當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


    鄭克塽停步迴頭,麵如土色,說道:“韋……韋香主,你已答允放我……放我們走了。”


    韋小寶冷笑道:“我答允不殺你,可沒答允不砍下你一條腿。”馮錫範大怒,待要發作,但隻手一提,便全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這時鄭克塽已然心膽俱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韋……韋香主,你砍了我一條腿,我……我定然活不成的了。”


    韋小寶搖頭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萬兩銀子,說是用阿珂來抵押。但她跟我拜過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裏又有了我的孩子,自願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來向我抵押?天下有沒這個道理?”


    這時蘇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韋小寶身旁,齊聲笑道:“豈有此理!”


    鄭克塽腦中早已一片混亂,但也覺此理欠通,說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砍下你一條手臂、一條大腿作抵。你將來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斷臂、斷腿還你。”鄭克塽道:“剛才你答允阿珂賣斷給你,一萬兩……一萬兩銀子的欠帳已一筆勾銷。”


    韋小寶大大搖頭,說道:“不成,剛才我胡裏胡塗,上了你大當。阿珂是我老婆,你怎能將我老婆賣給我自己?好!我將你的母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又將你的父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再將你的奶奶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還將你的外婆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鄭克塽道:“我外婆已經死了。”韋小寶道:“死人也賣。我將你外婆的屍首賣給你,死人打八折,作價八十萬兩,棺材奉送,不另收費。”


    鄭克塽聽他越說越多,心想連死人也賣,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個個都賣過來,那還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吃不消,這時不敢說不買,隻得哀求:“我……我實在買不起了。”韋小寶道:“好啊。你買不起了,就饒了你。可是已經買了的,卻不能退貨。你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麽歸還?”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塽哭喪著臉道:“我身邊一千兩銀子也沒有,那裏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韋小寶道:“也罷!沒有銀子,準你退貨。你快快將你的父親、母親、奶奶、死外婆,一起交還給我。少一根頭發也不行。”鄭克塽料想如此胡纏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隻盼她來說個情,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地,背轉了身,決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韋小寶這般情勢,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連連磕頭,說道:“韋香主,我……我害了陳軍師,確是罪該萬死,隻求你寬宏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我一定設法歸還。”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憤恨稍泄,說道:“那麽你寫下一張欠據來。”


    鄭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轉身向衛士道:“拿紙筆來。”可是在這荒島之上,那裏有什麽紙筆?那衛士倒也機靈,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說道:“那邊死人很多,咱們蘸些血來寫便是。”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韋小寶左手一伸,抓住了鄭克塽右腕,白光一閃,揮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節。鄭克塽大聲慘叫。韋小寶道:“用你指上的血來寫。”


    鄭克塽痛得全身發抖,一時手足無措。韋小寶道:“你慢慢寫罷,要是血幹了不夠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鄭克塽忙道:“是,是!”那裏還敢遲延,咬牙忍痛,將斷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寫道:“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鄭克塽押。”寫了這十三個字,痛得幾欲暈去。


    韋小寶冷笑道:“虧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練字不用功,寫一張欠據,幾個字歪歪斜斜,全是敗筆,沒一個勝筆。”接過衣裾,交給雙兒,道:“你收下了。瞧瞧銀碼沒短寫了罷?這人奸詐狡猾,別少寫了幾兩。”


    雙兒笑道:“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倒沒少了。”說著將血書欠據收入懷中。韋小寶哈哈大笑,對鄭克塽下頦一腳踢去,喝道:“滾你死外婆的罷!”鄭克塽一個筋鬥滾了出去。衛士搶上扶起,包了他手指傷口。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塽和馮錫範,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劃去。韋小寶笑聲不絕,忽然想起師父慘死,忍不住又放聲大哭。


    鄭克塽待小艇劃出數十丈,這才驚魂略定,說道:“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料得這群天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可是駛近大船,卻見船上無舵,一應船具全無。馮錫範恨恨的道:“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眼見大海茫茫,波浪洶湧,小艇中無糧無水,怎能遠航?鄭克塽道:“咱們迴去再求求那小賊,向他借船,最多又再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馮錫範道:“他們也隻一艘船,怎能借給咱們?我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求了。”


    鄭克塽聽他說得斬截,不敢違拗,隻得歎了口氣,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塽的小艇劃向大船,發現大船航行不得,這才劃船遠去,都忍不住好笑。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總是難泯喪師之痛,要說些話引他高興,便道:“這鄭家二公子奸詐之極,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小寶,你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帳,我瞧他非賴不可。”韋小寶道:“料來這家夥是不會還的。”蘇荃笑道:“你做什麽都精明得很,可是剛才這家夥把你自己的老婆賣給你,一萬兩銀子就算清帳,你想也不想,就沒口子答允,定是你愛阿珂妹子愛得胡塗了。那時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萬兩銀子,我瞧你也會答允。”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說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允了再說,慢慢再跟他算帳。”


    方怡問道:“後來怎麽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


    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殺了風際中之後,我心裏再沒擔憂的事,忽然間腦子就清楚起來了。”他本來也並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隻是內心深處,總隱隱覺得身邊有個極大的禍胎,到底是什麽禍胎,卻又說不上來,隻沒來由的害怕著什麽,待得風際中一死,立時如釋重負,舒暢之極,心想:“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奸賊,隻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眾人迭遇奇險,直到此刻,島上方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瘁。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在沙灘上躺倒。蘇荃給他按摩背上給風際中點過的穴道。


    夕陽返照,水波搖晃,海麵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竄躍,景色奇麗無方。眾女一個個坐了下來。過不多時,韋小寶鼾聲先作,不久眾女先後都睡著了。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方怡先醒了過來,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裏去弄了飯菜,叫眾人來吃。大堂上燃了兩根鬆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團團圍坐,吃過飯後,方怡和雙兒將碗盞收拾下去。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但見有的嬌豔,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公主雖潑辣刁蠻,這時也變得柔順乖巧,何況雙兒、阿珂這兩個小妞兒也在身邊,更無掛慮,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時胡天胡帝,心中惴惴,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笑道:“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為通吃島,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知道你們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從今而後,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天齊,仙福永享。”


    蘇荃道:“小寶,這八個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別說了。”韋小寶立時省悟,知她不願聽到任何和洪教主有關之事,忙道:“對,對!是我胡說八道。”蘇荃道:“施琅和鄭克塽迴去之後,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眾人齊聲稱是。


    方怡道:“荃姊姊,你說咱們到那裏去才是?”蘇荃眼望韋小寶,笑道:“還是聽至尊寶的主意罷。”韋小寶笑道:“你叫我至尊寶?”蘇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寶,怎能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個寶字,本來隻道是小小的寶一對,什麽一對五,板凳兩張,原來是至尊寶。”眼見眾女一齊望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龍島離這裏太近,那也不好。總得去一個又舒服、又沒人的地方。”


    可是沒人的荒僻之處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賭博,又要看戲文、聽說書,諸般雜耍、唱曲、菜肴、點心、美貌姑娘,無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邊已頗為不少之外,其餘各項,若不是北京、揚州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決難住得開心。他一想到這些風流熱鬧,孝心忽動,說道:“我們在這裏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隻不知我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樣?”


    眾女從來沒聽他提過自己的母親,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難得,齊問:“你娘這時候在那裏?”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該設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娘在揚州麗春院。”


    眾女一聽到“揚州麗春院”五字,除公主一人之外,其餘六人登時飛霞撲麵,有的轉過臉去,有的低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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