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沉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胡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胡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胡子帶的兵操得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胡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好得很。朝裏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迴頭答允他,一力保薦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為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迴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為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快,實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中,朝中大臣惶惶不安,等待三藩的訊息,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掛,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什麽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寧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麵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幾名軍官通名引見,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


    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雲南,怎麽沒見到你們三位?”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什麽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我們可怎麽敢當?”


    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不由得熱血上湧,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加忸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為什麽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


    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隻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為什麽連吳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準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隻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寧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麽兩麵三麵。”


    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還不知道。韋大人若能趕著向皇上進言,收迴削藩的成命,六百裏加急文書趕去雲南,準能將削藩的上諭截迴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上是言聽計從,隻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為什麽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麽?”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猖狂,日後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


    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托。咱們這就見公主去。”


    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麽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掛著公主,隻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刹國,這幾天剛迴來。”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下。


    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然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什麽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掛皇上,皇上也很記掛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寧公主好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什麽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麵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歡喜,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迴的了。”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隻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幫你說什麽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什麽,就說什麽。”


    公主慢慢站起身來,笑道:“小桂子,這麽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刹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那有這迴事?”突然之間,啪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


    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裏聽著了。”


    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麵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麵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


    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


    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裏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什麽?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卜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紮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裏親熱,隻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裏見。”


    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什麽?”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注:


    古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


    第三十八迴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韋小寶笑咪咪的迴到大廳,隻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閑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什麽,兩人都麵紅耳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什麽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到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裏路內趕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裏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迴府,將馬廄中的好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什麽馬匹也比不上。”


    趙良棟道:“那麽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隻不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很不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裏馬,有的是千裏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


    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幹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成?”


    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為了牲口的事生這閑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麵子,隻得都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夫牽了坐騎到來,眾人同到後麵馬廄中去看馬。王進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韋府的馬夫都十分佩服,大讚王副將好眼力。


    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盡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迭。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隻可惜養壞了。”韋小寶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裏,慢跑幾十裏,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舍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


    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瞧在眼裏,知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隻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


    趙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裏,隻怕以為也沒什麽不同罷。”


    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為什麽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可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為小事傷了和氣。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裏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迴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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