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勇將,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籲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麽?”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為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隻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枝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什麽一枝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你倒說說看,是兩隻什麽鳥兒?”


    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複明朝什麽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什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為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什麽?”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百姓那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嶽飛嶽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嶽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再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嶽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嶽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奏報,我反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什麽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


    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稍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什麽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什麽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家夥知道。老家夥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胡塗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禦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隻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什麽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禦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幹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麽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迴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迴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迴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什麽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製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於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隻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隻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什麽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是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隻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隻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迴去了台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胡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家夥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隻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胡子不肯拍馬屁,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盡快將天津衛的一名大胡子軍官調來北京,這大胡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胡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隻不過去天津調一名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裏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胡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隻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胡子軍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花白胡子,個個塵沙披麵,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要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那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見到這麽一大群大胡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隻請你找一個大胡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麽許多個大胡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隻見他身材魁梧,站在眾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複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什麽罪名,隻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什麽名字?怎地在上官麵前如此無禮?”那大胡子適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迴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為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上前賠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子,我為什麽向你賠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賠罪。”轉過頭來,向著眾軍官道:“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齊上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眾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裏麵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眾武將,有的隻不過是個小小把總,隻因天生了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為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隻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出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迴進大廳,陪著眾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識得,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隻好對書本子他媽的幹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鬆,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什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身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什麽狗屁本事麽?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下來,隻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什麽事,隻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隻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為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什麽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閑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他說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曆極富,聽韋小寶問起,隻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穀、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


    韋小寶問道:“如敵人隻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須得怎麽進攻,便可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麽?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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