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跪下謝恩,說道:“奴才的官兒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這件事不可大張旗鼓,以防吳三桂、尚可喜他們得知訊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須得神不知、鬼不覺,突然之間將神龍教滅了。這樣罷,我明兒派你為欽差大臣,去長白山祭天。長白山是我愛新覺羅家遠祖降生的聖地,我派你去祭祀,誰也不會疑心。”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神龍教教主壽與蟲齊。”康熙問道:“什麽壽與蟲齊?”韋小寶道:“那教主的壽命不過跟小蟲兒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頭皮應承了這件事,可是想到神龍教洪教主武功卓絕,教中高手如雲,自己帶一批隻會掄刀射箭的兵馬去攻打神龍島,韋小寶多半是“壽與蟲齊”。


    出得宮來,悶悶不樂,忽然轉念:“神龍島老子是決計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為他去枉送性命。我這官兒做到盡頭啦,不如到了關外之後,乘機到黑龍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寶藏,發他一筆大財,再悄悄到雲南去,把阿珂娶了到手,從此躲將起來,每天賭錢聽戲,豈不逍遙快樂?”言念及此,煩惱稍減,心想:“臨陣脫逃,雖然臉上無光,有負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關之事,豈是開得玩笑的?掘了寶藏之後,不再挖斷滿洲人的龍脈,也就很對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頒下旨意,升了韋小寶的官,又派他去長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紛紛道賀。索額圖與他交情與眾不同,特到子爵府敘話,見他有些意興闌珊,說道:“兄弟,去長白山祭天,當然不是怎麽的肥缺,比之到雲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杠,那是天差地遠了,也難怪你沒什麽興致。”


    韋小寶道:“不瞞大哥說,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關外冰天雪地,這會兒已冷得發抖,今兒晚非燒旺了火爐,好好來烤一下不可。”


    索額圖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耽心,我迴頭送一件火貂大氅來,給兄弟禦寒。暖轎之中加幾隻炭盆,就不怎麽冷了。兄弟,派差到關外,生發還是有的。”


    韋小寶道:“原來在這遼東凍脫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發財,倒要向大哥請教。”索額圖道:“我們遼東地方,有三件寶貝……”韋小寶道:“好啊,有三件寶貝,取得一件來,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額圖笑道:“我們遼東有一句話,兄弟聽見過沒有?那叫做‘關東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韋小寶道:“這倒沒聽見過。人參和貂皮,都是貴重的物事。那烏拉草,又是什麽寶貝了?”索額圖道:“那烏拉草是苦哈哈的寶貝。關東一到冬季,天寒地凍,窮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轎,倘若凍掉了一雙腳,有誰給韋兄弟來抬轎子啊?烏拉草關東遍地都是,隻要拉得一把來曬幹了,搗得稀爛,塞在鞋子裏,那就暖和得緊。”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烏拉草這一寶,咱們是用不著的。人參卻不妨挑它幾十擔,貂皮也提它幾千張迴來,像索大哥這般至愛親朋,也可分分。”索額圖哈哈大笑。


    正說話間,親兵來報,說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來拜。韋小寶登時想起那日鄭克塽說過的話來,說他是武夷派高手,曾教過鄭克塽武功,後來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臉上變色,心想這姓施的莫非受鄭克塽之托,來跟自己為難,馮錫範如此兇悍厲害,這姓施的也決非什麽好相與,對親兵道:“他來幹什麽?我不要見。”那親兵答應了,出去辭客。韋小寶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親兵道:“快傳阿三、阿六兩人來。”阿三、阿六是胖頭陀和陸高軒的假名。


    索額圖笑道:“施靖海跟韋兄弟的交情怎樣?”韋小寶心神不定,問道:“施……施靖什麽?”索額圖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將軍,韋兄弟跟他不熟嗎?”韋小寶搖頭道:“從來沒見過。”


    說話間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到來,站在身後。韋小寶有這兩大高手相護,略覺放心。


    親兵迴進內廳,捧著一隻盤子,說道:“施將軍送給子爵大人的禮物。”韋小寶見盤中放著一隻開了蓋的錦盒,盒裏是一隻白玉碗,碗中刻著幾行字。玉碗純淨溫潤,玉質極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禮給我,那麽不是來對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額圖笑道:“這份禮可不輕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韋小寶問道:“怎麽?”索額圖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諱,還有‘加官晉爵’四字,下麵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贈’。”韋小寶沉吟道:“這人跟我素不相識,如此客氣,定然不懷好意。”


    索額圖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灣,為父母妻兒報仇。這些年來老纏著我們,要我們向皇上進言,為了這件事,花的銀子沒二十萬,也有十五萬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駕前的第一位大紅人,自然要來鑽這門路。”


    韋小寶心中一寬,說道:“原來如此。他為什麽非打台灣不可?”


    索額圖道:“老施本來是鄭成功部下大將,後來鄭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卻給他逃走了,鄭成功氣不過,將他的父母妻兒都……”說著右掌向左揮動,作個殺頭的姿勢,又道:“他要打台灣,報仇是私心,其實也有一份為國為民之心。他曾對我說,台灣孤懸海外,曾給紅毛國鬼子占去,殺了島上不少居民,好容易鄭成功率兵趕走紅毛鬼子,為我漢人百姓出了口氣。鄭氏子孫昏庸無能,占得台灣久了,遲早又會給外國鬼子占去,我大清該當先去占了來,統一版圖,建萬年不拔之基。他這番用心,倒是公忠為國,值得嘉許。這人打水戰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鄭成功打過一仗,居然將鄭成功打敗了。”


    韋小寶伸伸舌頭,說道:“連鄭成功這樣的英雄豪傑,也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倒不可不見。”對親兵道:“施將軍倘若沒走,跟他說,我這就出去。”向索額圖道:“大哥,咱們一起去見他罷。”他雖有胖陸二人保護,對這施琅總是心存畏懼。索額圖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諒來施琅不敢貿然動粗。索額圖笑著點頭,兩人攜手走進大廳。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張椅上,聽到靴聲,便即站起,見兩人從內堂出來,當即搶上幾步,躬身請安,朗聲道:“索大人、韋大人,卑職施琅參見。”韋小寶拱手還禮,笑道:“不敢當。你是將軍,我隻是個小小都統,怎地行起這個禮來?請坐,請坐,大家別客氣。”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韋大人如此謙下,令人好生佩服。韋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職高得多,何況韋大人少年早發,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間的事,不出十年,韋大人必定封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倘若真有這一日,那要多謝你的金口了。”


    索額圖笑道:“老施,在北京這幾年,可學會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來北京之時,動不動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職是粗魯武夫,不懂規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現下卑職已痛改前非。”索額圖笑道:“你什麽都學乖了,居然知道韋大人是皇上駕前第一位紅官兒,走他的門路,可勝於去求懇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兩人請了個安,說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職永感恩德。”


    韋小寶打量施琅,見他五十歲左右年紀,筋骨結實,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顏憔悴,頗有風塵之色,說道:“施將軍給我那隻玉碗,可名貴得很了,就隻一樁不好。”施琅頗為惶恐,站起身來,說道:“卑職胡塗,不知那隻玉碗中有什麽岔子,請大人指點。”韋小寶笑道:“岔子是沒有,就是太過名貴,吃飯的時候捧在手裏,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打碎了飯碗,哈哈。”索額圖哈哈大笑。施琅陪著幹笑幾聲。


    韋小寶問道:“施將軍幾時來北京的?”施琅道:“卑職到北京來,已整整三年了。”韋小寶奇道:“施將軍是福建水師提督,不去福建帶兵,卻在北京玩兒,那為什麽?啊,我知道啦,施將軍定是在北京堂子裏有了相好的姐兒,不舍得迴去了。”


    施琅道:“韋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職來京,垂詢平台灣的方略,卑職說話胡塗,應對失旨,皇上一直沒吩咐下來。卑職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灣。你說話就算不中聽,隻要當真有辦法,皇上必可原諒,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額圖先前的說話,又想:“這人立過不少功勞,想是十分驕傲,皇上召他來京,他就什麽都不賣帳,一定得罪了不少權要,以致許多人故意跟他為難。”笑道:“皇上英明之極,要施將軍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時辰未到,著急也是無用。”


    施琅站起身來,說道:“今日得蒙韋大人指點,茅塞頓開。卑職這三年來,一直心中惶恐,隻怕是忤犯了皇上,原來皇上另有深意,卑職這就安心得多了。韋大人這番開導,真是恩德無量。卑職今日迴去,飯也吃得下了,睡也睡得著了。”


    韋小寶善於拍馬,對別人的諂諛也就不會當真,但聽人奉承,畢竟開心,說道:“皇上曾說,一個人太驕傲了,就不中用,須得挫折一下他的驕氣。別說皇上沒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軍,將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連聲稱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額圖捋了捋胡子,說道:“是啊,韋爵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這隻玉碗若不是又車又磨,隻是一塊粗糙石頭,有什麽用?”施琅應道:“是,是。”


    韋小寶道:“施將軍,請坐。聽說你從前在鄭成功部下,為了什麽事跟他鬧翻的啊?”施琅道:“迴大人的話:卑職本來是鄭成功之父鄭芝龍將軍的部下,後來撥歸鄭成功統屬。鄭成功稱兵造反,卑職見事不明,胡裏胡塗的,也就跟著統帥辦事。”韋小寶道:“嗯,你反清複……”他本想說“你反清複明,原也是應當的”,他平時跟天地會的弟兄們在一起,說順了口,險些兒漏了出來,幸好及時縮住,忙道:“後來怎樣?”


    施琅道:“那一年鄭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廈門,大清兵忽施奇襲,攻克了廈門。鄭成功進退無路,十分狼狽。卑職罪該萬死,不明白該當效忠王師,竟帶兵又將廈門從大清兵手中奪了過去。”韋小寶道:“你這可給鄭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當時鄭成功也升了卑職的官,賞賜了不少東西,可是後來為了一件小事,卻鬧翻了。”韋小寶問道:“那是什麽事?”


    施琅道:“卑職屬下有一名小校,卑職派他去打探軍情。不料這人又怕死又偷懶,出去在荒山裏睡了幾天,就迴來胡說八道一番。我聽他說得不對頭,仔細一問,查明了真相,就吩咐關了起來,第二天斬首。不料這小校狡猾得緊,半夜裏逃了出去,逃到鄭成功府中,向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訴。董夫人心腸軟,派人向我說情,要我饒了這小校,說什麽用人之際,不可擅殺部屬,以免士卒寒心。”


    韋小寶聽他說到董夫人,想起陳近南的話來,這董夫人喜歡次孫克塽,幾次三番要改立他為世子,不由得怒氣勃發,罵道:“這老婊子,軍中之事,她婦道人家懂得什麽?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敗在這種老婊子手裏。部將犯了軍法倘若不斬,人人都犯軍法了,那還能帶兵打仗麽?這老婊子胡塗透頂,就知道喜歡小白臉。”


    施琅萬料不到他對此事竟會如此憤慨,登時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說道:“韋大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您也是帶慣兵的,知道軍法如山,克敵製勝,全仗著號令嚴明。”韋小寶道:“老婊子的話你不用理,那個什麽小校老校,抓過來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職當時的想法,跟韋大人一模一樣。我對董夫人派來的人說,姓施的是國姓爺的部將,隻奉國姓爺的將令。我意思是說,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將,可不奉夫人的將令。”韋小寶氣忿忿的道:“是極,誰做了老婊子的部將,那可倒足大黴了。”


    索額圖和施琅聽他大罵董夫人為“老婊子”,都覺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惱了卑職的話,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親兵,還叫人傳話來說,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來殺了。也是卑職一時忍不下這口氣,親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韋小寶鼓掌大讚:“殺得好,殺得妙!殺得幹淨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職殺了這小校,自知闖了禍,便去向鄭成功謝罪。我想我立過大功,部屬犯了軍法,殺他並沒錯。可是鄭成功聽了婦人之言,說我犯上不敬,當即將我扣押起來。我想國姓爺英雄慷慨,一時之氣,關了我幾天也就算了。那知過不多時,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給拿了,送到牢裏來。這一來我才知大事不妙,鄭成功要殺我頭,乘著監守之人疏忽,逃了出來。後來得到訊息,鄭成功竟將我全家殺得一個不留。”


    韋小寶搖頭歎息,連稱:“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齒的道:“鄭家和我仇深似海,隻可惜鄭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難報。卑職立下重誓,總有一天,也要把鄭家全家一個個殺得幹幹淨淨。”


    韋小寶早知鄭成功海外為王,是個大大的英雄,但聽得施琅要殺鄭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對頭鄭克塽在內,益覺誌同道合,連連點頭,說道:“該殺,該殺!你不報此仇,不是英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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