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你喬裝男人,混進寺來,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請你吃齋,未免不合寺規。昌齊笑道:“多謝,多謝!免得方丈師兄為難,這餐齋飯,大家都不吃了罷。”


    當下眾人告辭出來,方丈和韋小寶、澄觀等送到山門口。


    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急馳而來。馳到近處,見馬上乘客穿的都是禦前侍衛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沒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馬,列隊走近,當先二人正是張康年和趙齊賢。


    張康年一見韋小寶,大聲說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統大人”,但見他穿著僧袍,這一句稱唿隻好含糊過去。當下十六人齊向他拜了下去。


    韋小寶大喜,說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我天天在等你們。”


    葛爾丹等見這十六人都是品級不低的禦前侍衛,對韋小寶卻如此恭敬,均想:“這小和尚果然有些來曆。”清製總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衛是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張康年等官階雖較總兵為低,但他們是皇帝侍衛,對外省武官並不瞧在眼裏,隻對馬總兵微一點頭招唿,便向韋小寶大獻殷勤。


    葛爾丹見這些禦前侍衛著力奉承韋小寶,對旁人視若無睹,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走罷,我可看不慣這等樣子。”一行人向晦聰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韋小寶邀眾侍衛入寺。張康年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點了點頭。


    到得大雄寶殿,張康年取出聖旨宣讀,卻隻是幾句官樣文章,皇帝賜了五千兩銀子給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冊封韋小寶為“輔國奉聖禪師”。晦聰和韋小寶叩頭拜謝。張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輔國奉聖禪師克日啟程,前往五台山。”這事早在韋小寶意料之中,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奉過茶後,韋小寶邀張康年、趙齊賢二人到自己禪房中敘話。張康年從懷中取出一道密旨,雙手奉上,說道:“皇上另有旨意。”


    韋小寶跪下磕頭,雙手接過,見是火漆印密封了的,尋思:“不知皇上有什麽吩咐?聖旨上寫的字,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既是密旨,可不能讓張趙他們得知,還是去請教方丈師兄為是。他決不能泄漏了機密。”


    於是拿了密旨,來到晦聰的禪房,說道:“方丈師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給我,要請你指點。”拆開密旨封套,見裏麵摺著一大張宣紙,攤將開來,畫著四幅圖畫。


    第一幅畫著五座山峰,韋小寶認得便是五台山。在南台頂之北畫著一座廟宇,寫著“清涼寺”三字。他曾在清涼寺多日,這三個字倒有點眼熟,寫在別處,他是決計不識的,寫在廟上,算是遇上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個小和尚走進一座廟宇,廟額上寫的也是“清涼寺”三字。小和尚身後跟著一群僧侶,眾僧頭頂寫著“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麵三字是本廟招牌,韋小寶倒也識得,“和尚”兩字雖然不識,卻也猜得到。


    第三幅畫的是大雄寶殿,一個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臉,麵目宛然便是韋小寶,但身披大紅袈裟,穿了方丈法衣,旁邊有許多僧人侍立。韋小寶瞧著畫中的小和尚和自己實在相像,越看越覺有趣,不覺笑了出來。


    第四幅畫中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個中年僧人。這僧人相貌清臞,正是出家後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


    除了四幅圖畫外,密旨中更無其他文字。原來康熙雅擅丹青,知韋小寶識字有限,便畫圖下旨。這四幅圖畫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是要他到清涼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爺。韋小寶先覺有趣,隨即喜悅之情消減,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還罷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聰微笑道:“恭喜師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涼寺。清涼寺乃莊嚴古刹,建於北魏孝文帝時,比少林寺尤早。師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眾生,昌大我教。”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這住持我是做不來的,一定搞得笑話百出,一塌胡塗。”晦聰道:“聖旨中畫明要師弟帶領一群本寺僧侶,隨同前往。師弟可自行挑選。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輩,自當盡心輔佐,決無疏虞,師弟大可放心。”


    韋小寶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皇帝思慮周詳,當時派自己來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讓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餘,得與群僧相熟,以便挑選合意僧侶,同赴清涼寺。老皇爺既已出家,決不願由侍衛官兵保衛,說不定竟然來個不別而行,從此再也找他不到。少林僧武功卓絕,由自己率領了保護老皇爺,比之侍衛官兵穩妥得多了。


    何況此事乃天大機密,皇帝倘若派遣侍衛官兵,去保衛五台山的一個和尚,必定沸沸揚揚,傳得舉世皆知。眾侍衛中也必有識得老皇爺的。由一個少林僧入主清涼寺,卻十分尋常,以前清涼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羅漢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涼寺出家,仍太過引人注目,到少林寺來轉得一轉,就不會有人疑心了。”想到此處,對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是欽服。


    當下迴去禪房,取出六千兩銀票,命張康年等分賞給眾侍衛。張趙二人沒想到韋小寶做了和尚,仍然這等慷慨,喜出望外,讚道:“自古以來,大和尚賞銀子給皇帝侍衛的,隻有你韋大人一位,當真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韋小寶笑道:“前無古和尚,後無來和尚。”


    張康年低聲道:“韋大人,皇上派你辦什麽大事,我們不敢多問。你有什麽差遣,盡管吩咐好了。給你辦事就是給皇上辦事,大夥兒一樣的奮勇爭先。”趙齊賢道:“倘若韋大人要辦什麽事,一時不得其便,我們或許可以稍盡微力。比方說,韋大人如要盜取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們就來放火燒寺,一場大亂,韋大人就可乘機下手。”張康年吃吃而笑,悄聲道:“是啊,這叫做乘火打劫,渾水摸魚。”


    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來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麽用意,這次交來的密旨之中,又說了些什麽。他們知皇上好武,派我來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盜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聲道:“兩位放心!這個……我已經得手啦。”


    張趙二人大喜,一齊躬身請安,道:“皇上洪福齊天,韋大人精明幹練,恭喜你立此大功。”趙齊賢道:“要不要讓我們給你帶出去?廟裏和尚若有疑心,韋大人盡可解衣給他們搜查。”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你們去迴奏皇上,就說奴才韋小寶謹奉聖旨,已將圖畫牢牢記住,用心辦事,請皇上放心。”兩人應道:“是。”


    趙齊賢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來這些武功秘訣都是圖譜,韋大人看熟後已牢牢記住。”張康年也即省悟,讚道:“那更加好了,倘若將秘本盜了出去,廟裏和尚自然會知道,終究……終究不如那個最好,看過後記住,卻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也全仗韋大人天生的絕頂聰明,像我這等蠢才,就說什麽也記不住。”韋小寶見二人又誤會他所說的圖畫是少林寺武功圖譜,暗暗好笑,說道:“張兄不必太謙,在寺裏慢慢的看,一天兩天不成,幾個月下來,終於記住了。”兩人齊聲稱是,心想你在寺中半年有餘,少林派的武學圖譜一定記了不少。


    兩人告辭出去。韋小寶想起一事,問道:“剛才在山門外遇見一批人,你們可知是什麽來曆?”張趙二人道:“不知。”韋小寶道:“你們快去查查。這群人來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樣子也是想偷盜寺裏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個總兵,不知是誰的部下,他身為朝廷命官,竟膽敢想壞皇上的大事,委實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們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勞。”


    張趙二人喜道:“這個容易,他們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總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韋小寶明知那馬總兵是吳三桂部下,卻故意誣陷,假作不知他來曆,讓一眾禦前侍衛查知,稟告皇上邀功,遠勝自己去誣告。


    韋小寶又道:“跟這夥人在一起的,有個女扮男裝的少女,他們正在找尋另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美貌姑娘。這兩個女子,跟這件逆謀大事牽涉甚多。你們去設法詳細查明,兩個女子叫什麽名字,什麽出身來曆。查明之後,送封信來。”這番話自是假公濟私了。他差皇帝的侍衛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們貪圖賞金,定然戮力辦事。禦前侍衛要查什麽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厲風行的追查,豈有找不到線索之理?張趙二人拍胸擔保,定當查個水落石出,以報韋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德、眷顧之情、重賞之惠。


    第二十四迴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


    眾侍衛辭去後,韋小寶去見方丈,說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須啟程,前赴清涼寺。


    晦聰方丈道:“自當如此。師弟生具宿慧,妙悟佛義,可惜相聚之日無多,又須分別,未能多有切磋,同參正法,想是緣盡於此。不知師弟要帶那些僧侶同去?”韋小寶道:“般若堂首座澄觀師侄是要的,達摩院的十八名師侄是要的。”此外又點了十多名和他說得來的僧侶,一共湊齊了三十六名。


    晦聰並無異言,將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來,說道晦明禪師要去住持五台山清涼寺,叮囑他們隨同前去,護法修持,聽由晦明禪師吩咐差遣,不可有違。


    次日一早,韋小寶帶同三十六僧,與方丈等告別。來到山下,他獨自去看雙兒。


    雙兒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別半年有餘,乍見之下,驚喜交集,雖早聽張康年轉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過了多少場,這時親眼見到他光頭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笑道:“好雙兒,你為什麽哭?怪我這些日子沒來瞧你,是不是?”雙兒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韋小寶拉住她右手,提了起來,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相公做和尚是假的。”雙兒又喜又羞,連耳根子都紅了。


    韋小寶細看她臉,見她容色憔悴,瘦了許多,身子卻長高了些,更見婀娜清秀,微笑道:“你為什麽瘦了?天天想著我,是不是?”雙兒紅著臉,想要搖頭,卻慢慢低下頭來。韋小寶道:“好了,你快換了男裝,跟我去罷。”雙兒大喜,也不多問,當即換上男裝,扮作個書僮模樣。


    一行人一路無話,不一日來到五台山下。剛要上山,隻見四名僧人迎將上來,當先一名老僧合什問道:“眾位是少林寺來的師父嗎?”韋小寶點點頭。那老僧道:“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的禪師了?”韋小寶又點點頭。四僧一齊拜倒,說道:“得知禪師前來住持清涼,眾僧侶不勝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澄光迴歸少林寺後,清涼寺由老僧法勝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頒了密旨給法勝,派他去長安慈雲寺做住持,一等少林僧來,便即交接。長安是首善之地,慈雲寺又比清涼寺大得多,法勝甚為欣喜,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佛家廟宇的住持等職司,向由僧團自行推選,不由官府委派,但皇帝有旨,僧寺通常也必遵行,並不違抗。


    韋小寶等來到清涼寺中,與法勝行了交接之禮。眾僧俱來參見。玉林、行癡和行顛三僧卻不親至,隻由玉林寫了個參見新住持的疏文。


    法勝次日下山,西去長安,韋小寶便是清涼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種種儀節規矩有澄光等僧隨時指點,他小和尚做起方丈來,倒也似模似樣,並無差錯。


    那日韋小寶與雙兒在清涼寺逐走來犯敵人,救了合寺僧侶性命,眾僧都是親見,這時見他忽然落發出家,又來清涼寺做住持,而前方丈澄心卻叫他師叔,無不奇怪,但他於本寺有恩,且奉皇命而來,各僧盡皆欣服。韋小寶命雙兒住在寺外的一間小屋之中,以便一唿即至。


    來清涼寺做住持,首要大事自是保護老皇爺周全,他詢問執事僧,得知玉林、行癡、行顛三僧仍住在後山小廟,當下也不過去打擾,和澄心大師商議後,命人在距小廟半裏處的東西南北四方,各結一座茅廬,派八名少林僧輪流在茅廬當值。


    諸事一定,便苦候張康年和趙齊賢的音信,好得知那綠衫女郎的姓名來曆,可是等了數月,竟沒絲毫信息,寂寞之時,便和澄觀拆解招式,把老和尚當作了“那個女施主”。偶爾溜到雙兒的小屋中,跟她說說笑話,摸摸她小手。有時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內不送一部經書去神龍島,毒性發作起來,可不是玩的,算起來也沒剩下幾個月了。我如變得又老又蠢,跟澄觀師侄一模一樣,我那綠衣老婆一見,便叫我‘油嘴滑舌的老和尚’,再在她綠裙上剪下一幅布來,做頂帽子給我戴戴,那可差勁之至了!”


    這一日,他百無聊賴,獨自在五台山到處亂走,心中想的隻是那綠衫女郎,行到一條山溪之畔,見一株垂柳在風中不住晃動,心想:“這株柳樹若是我那綠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氣,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侖派的‘千岩競秀’,接連向我拍上幾掌。那也沒什麽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門托缽’,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觀師侄說這一招要使得舉重若輕,方顯名門正派武功的風範。但老子舉輕若輕,舉重若重,當真太重便舉不起,管他媽的什麽名門旁門、正派邪派?這一招發出,跟著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殺我頭也不放開了……”


    他想得高興,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兩聲,雙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將吃奶的力氣也用了出來,牢牢握住。忽聽得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你瞧這小和尚在發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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