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貝勒之際,忽聽得門外多人齊聲道:“皇太後駕到!”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驚惶,顫聲道:“來不及逃啦!快別動,鑽在被窩裏。”韋小寶頭一縮,鑽入了被中,隱隱聽得打門之聲,隻嚇得險些暈去。


    公主放下帳子,轉身拔開門閂,一開門,太後便跨了進來,說道:“青天白日的,關上了門幹什麽?”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兒。”太後坐了下來,問道:“又在搞什麽古怪玩意兒了,怎麽臉上一點也沒血色?”公主道:“我說倦得很啊。”


    太後一低頭,見到床前一對靴子,又見錦帳微動,心知有異,向眾太監宮女道:“你們都在外麵侍候。”待眾人出去,說道:“關上了門,上了閂。”公主笑道:“太後也來搞古怪玩意兒嗎?”依言關門,順著太後的目光瞧去,見到了靴子,不由得臉色大變,強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裝,扮個小子給太後瞧瞧。你說我穿了男裝,模樣兒俊不俊?”太後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樣兒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駭,拉住太後的手,叫道:“太後,我跟他鬧著玩兒……”


    太後手一甩,將她摔開幾步,捋起帳子,揭開被子,抓住韋小寶的衣領,提了起來。韋小寶麵向裏床,不敢轉頭和她相對,早嚇得全身簌簌發抖。


    公主叫道:“太後,這是皇帝哥哥最喜歡的小太監,你……你可別傷他。”


    太後哼了一聲,心想女兒年紀漸大,情竇已開,床上藏個小太監,也不過做些假鳳虛凰的勾當,算不了什麽大事,右手一轉,將韋小寶的臉轉了過來,啪啪兩記耳光,喝道:“滾你的,再教我見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間看清楚了他麵貌,驚道:“是你?”


    韋小寶一轉頭,說道:“不是我!”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當此心驚膽戰之際,又有什麽話可說?


    太後牢牢抓住他後領,緩緩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對公主無禮,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後,是我要他睡在這裏的,不能怪他。”太後左掌在韋小寶腦門輕輕一拍,左臂提起,便欲運勁使重手擊落,一掌便斃了他。


    韋小寶於萬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龍”,雙手反伸,在太後胸前摸了一把。太後吃了一驚,胸口急縮,叱道:“你作死!”


    韋小寶雙足在床沿上一登,一個倒翻筋鬥,已騎在太後頸中,雙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陽穴,喝道:“你一動,我便挖了你眼珠出來!”


    他這一招並未熟練,本來難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後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騎容易,而挖眼本來該用中指,卻變成了食指,倒翻筋鬥時足尖勾下了帳子。這招使得拖泥帶水,狼狽不堪,洪教主倘若親見,非氣個半死不可。雖然手法不對,但招式實在巧妙,太後還是受製,變起倉卒,竟難抵擋。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不得無禮,快放了太後。”


    韋小寶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後後心,這才從她頸中滑下。忽然啪的一聲,一件五色燦爛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龍教的五龍令。


    太後大吃一驚,道:“這……這……東西……怎麽來的?”


    韋小寶想起太後和神龍教的假宮女鄧炳春、柳燕暗中勾結,說不定這五龍令可以逼她就範,說道:“什麽這東西那東西,這是本教的五龍令,你不認得嗎?好大的膽子!”


    太後全身一顫,道:“是,是!”


    韋小寶聽她言語恭順,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見五龍令如見教主親臨,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太後顫聲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俯身拾起五龍令,高舉過頂。韋小寶伸手接過,問道:“你聽不聽我號令?”太後道:“是,謹遵吩咐。”


    韋小寶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太後跟著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直到此刻,韋小寶才籲了口氣,放開匕首,大模大樣的在床沿坐下。


    太後向公主道:“你到外麵去,什麽話也別說,否則我殺了你。”


    公主一驚,應道:“是。”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滿心疑惑,道:“太後,是皇帝哥哥的聖旨麽?”康熙年紀漸大,威權漸重,太監宮女以及禦前侍衛說到皇上時,畏敬之情與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後對皇帝頗為忌憚。太後點頭道:“是。他是皇帝的親信,有要緊事跟我說,可千萬不能泄漏了,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惱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沒這麽笨。”說著走出房去,反手帶上了房門。


    太後和韋小寶麵麵相對,心中均懷疑忌。過了一會,太後道:“隔牆有耳,此處非說話之所,請去慈寧宮詳談可好?”聽她用了個“請”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張,韋小寶更加寬心,隨即又想:“這老婊子心狠手辣,騙我到慈寧宮中,不要使什麽詭計,加害老子?”便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龍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龍令。”太後登時肅然起敬,躬身道:“屬下參見白龍使。”


    雖然韋小寶早已想到,太後既和黑龍門屬下教眾勾結,對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這五龍令對她多半有鎮懾之效,但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龍教的教眾。以她太後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會去入了神龍教,而且地位遠比自己為低,委實匪夷所思,眼見她恭恭敬敬的行禮,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後見他默然不語,還道他記著先前之恨,甚是驚懼,低聲道:“屬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還望尊使大度寬容。”但見他年紀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終究難以盡信。隨即想到,近年來教主和夫人大舉提拔新進少年,教中老兄弟或遭屠戮,或受疑忌,權勢漸失,這小孩新任白龍使,絕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龍使,我此刻將他殺了,教中也沒人知曉。這小鬼對我記恨極深,讓他活著,那可後患無窮。”殺機既動,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韋小寶立時驚覺,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殺我。”低聲道:“剛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誰傳授的?”太後吃了一驚,迴想這小鬼適才所使手法,詭秘莫測,一招間便將自己製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顫聲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親傳?”韋小寶笑道:“教主傳了我三十招殺手,洪夫人傳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較起來,自然教主的手法厲害得多。不過他老人家的招數,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殺你,因此隻用了夫人所傳的一招‘飛燕迴翔’。”他吹牛不用本錢,招數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後卻毫不懷疑,知洪夫人所使的許多招數,確都安上個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尋思:“幸虧他隻以洪夫人的招數對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傳,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那裏還敢再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尊使不殺之恩。”


    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沒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寬三分了。”這話倒是不假,適才要挖太後眼珠,本來也可辦到,隻是她傷重之餘,全力反擊,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後越想越怕,道:“多謝手下留情,屬下感激萬分,必當報答尊使的恩德。”


    韋小寶本來一見太後便如耗子見貓,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那知此刻竟會將她製得服服貼貼,見她誠惶誠恐的站在麵前,心中那份得意,當真難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擱,低聲道:“這次隨本使從神龍島來京的,有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


    太後道:“是,是。”心想胖陸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為他副貳,適才幸而沒有魯莽,倘若將他打死了,別說教主日後追究,便是胖陸二人找了上來,那也是死路一條,見他雙頰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兩個耳光所留,顫聲道:“屬下過去種種,委實罪該萬死。尊使大人大量,後福無窮。”


    韋小寶微微一笑,道:“白龍使鍾誌靈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將他殺了,派我接掌白龍門。黑龍使張淡月辦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生氣,取經之事,現下歸我來辦。”


    太後全身發抖,道:“是,是。”想起幾部經書得而複失,這些日子來日夜耽心,終於事發,顫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尊使移駕慈寧宮,由屬下詳稟。”


    韋小寶點頭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問,便站起身來。太後轉身去拔了門閂,開了房門,側身一旁,讓他先行。韋小寶大聲道:“太後啟駕啦!”太後低聲道:“得罪了!”走出門去。韋小寶跟在後麵。數十名太監宮女遠遠相隨。


    兩人來到慈寧宮,太後引他走進臥室,遣去宮女,關上了門,親自斟了碗參湯,雙手奉上。韋小寶接過喝了幾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風,隻有當年順治老皇爺可比。就算是小皇帝,太後也不會對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陣大樂。


    太後打開箱子,取出一隻錦盒,開盒拿出一隻小玉瓶,說道:“啟稟尊使:瓶中三十顆‘雪參玉蟾丸’,乃朝鮮國王的貢品,珍貴無比,服後強身健體,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顆請尊使轉呈教主,十顆請轉呈教主夫人,餘下八顆請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屬下一點兒微末心意。”韋小寶點頭道:“多謝你了。但不知這些藥丸跟‘豹胎易筋丸’會不會衝撞?”太後道:“並無衝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屬下今年的解藥,教主是否命尊使帶來?”


    韋小寶一怔,道:“今年的解藥?”隨即明白,太後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頒賜解藥,卻又解得並不徹底,須得每年服食一次,藥性才不發作,否則她身處深宮,高手侍衛無數,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遙製,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易筋丸,那解藥自不能由我帶來了。”


    太後道:“是。不過尊使蒙教主恩寵,屬下如何能比?”


    韋小寶心想:“她嚇得這麽厲害,可得安慰她幾句。”說道:“教主和夫人說道,隻要你盡忠教主,不起異心,努力辦事,教主總不會虧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後大喜,說道:“教主恩德如山,屬下萬死難報。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本來是皇後,現下是皇太後,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龍教再厲害,也決不能和你相比,卻何以要入教,聽命於教主?那不是犯賤之至麽?是了,多半你跟你女兒一樣,都是賤骨頭,要給人打罵作賤,這才快活。”他年紀太小,畢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時也猜不透其中關竅所在。


    太後見他沉吟,料想他便要問及取經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說道:“那三部經書,屬下派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


    韋小寶一怔,心想:“假宮女鄧炳春為我所殺,柳燕死於方姑娘劍下,有什麽經書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說道:“你說有三部經書呈給了教主?這倒不曾聽說過。教主說黑龍使搞了這麽久,一無所得,很是惱怒,險些逼得他自殺。”太後臉現詫異,道:“這可奇了。屬下明明已差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將三部經書專程送往神龍島。那自然是在柳燕為尊使處死之前的事。”韋小寶道:“哦,有這等事?鄧炳春?就是你那個禿頭師兄嗎?”太後道:“正是。尊使日後迴到神龍島,傳他一問,便知分曉。”


    韋小寶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鄧炳春為我所殺,這老婊子卻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經書,生怕教主怪罪,將一切推在兩個死人頭上,這叫做死無對證,倒也聰明得緊。那知道這三部經書卻在老子手中。這番謊話去騙別人,那是他媽的刮刮叫,別別跳,偏偏就騙不到老子。我暫時不揭穿你的西洋鏡。”說道:“你既已取到三部經書,功勞也算不小,其餘五部,還得再加一把勁。”


    太後道:“是,屬下從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將另外五部經書取來,報答教主恩德。”


    韋小寶道:“很好!其實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就一次給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見到教主,一定給你多說幾句好話。”太後大喜,躬身請了個安,道:“尊使大恩,屬下永不敢忘。最好屬下能轉入白龍門,得由尊使教導指揮,更是大幸。”


    韋小寶道:“那也容易辦到。不過你入教的一切經過,須得跟我詳說,毫不隱瞞。”太後道:“是,屬下對本門座使,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宮女咳嗽一聲,說道:“啟稟太後:皇上傳桂公公,說有要緊事,命他立刻便去。”韋小寶點點頭,低聲道:“你一切放心,以後再說。”太後低聲道:“多謝尊使。”朗聲道:“皇上傳你,這便去罷。”韋小寶道:“是,太後萬福金安。”


    出得門來,隻見八名侍衛守在慈寧宮外,微微一驚,心道:“可出了什麽事?”快步來到上書房。


    康熙喜道:“好,你沒事。我聽說你給老賤人帶了去,真有些耽心,生怕她害你。”


    韋小寶道:“多謝師父掛懷,那老……老……她問我這些日子去了那裏?我想老皇爺的事千萬說不得,連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會說謊,給她問得緊了,我情急智生,便說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麽好玩的玩意兒,便買些進宮。又說,皇上吩咐別讓太後知道,免得太後怪罪皇上當了皇帝,還是這般小孩子脾氣。”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頭,說道:“這樣說最好。讓老賤人當我還是小孩子貪玩,便不來防我。你不大會說謊嗎?可說得挺好啊。”


    韋小寶道:“原來還說得挺好嗎?奴才一直耽心,生怕這樣說皇上要不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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