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麽明天再來,好不好?”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韋小寶道:“要是太後和皇上知道了,我還有命麽?”公主慢慢站起,道:“隻要我不說,太後和皇上怎會知道?明天你別打我臉,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韋小寶搖頭道:“明天不能來。我給你打得太厲害,一兩個月,養不好傷。”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剛才你罵我什麽?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韋小寶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靈機一動,說道:“你不是老皇爺生的,我罵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爺,什麽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幹。”公主大怒,叫道:“我怎麽不是老皇爺生的?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明天午後我在這裏等你,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我就去稟告太後,說你打我。”說著捋起衣袖,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塊、黑一塊,全是給他扭起的烏青。韋小寶暗暗心驚:“剛才怎麽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瞧你要命不要?”


    到此情景,韋小寶欲不屈服,亦不可得,隻好點頭道:“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道:“你來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還我好了。咱們江湖上好漢,講究恩怨分明。”韋小寶苦笑道:“再給你打一頓,我這條好漢就變成惡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能當真打死你的。”頓了一頓,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見他臉色有異,嫣然一笑,柔聲道:“小桂子,宮裏這許多太監侍衛,我就隻喜歡你一個。另外那些家夥太沒骨氣,就是給我打死了,也不敢罵我一句‘臭小娘、賤貨……’”學著他罵人的腔調:“婊子生的鬼丫頭!嘻嘻,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


    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愛挨罵?”公主笑道:“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太後板起臉訓斥,要我守規矩,我可就不愛聽了。”韋小寶道:“那你最好去麗春院。”心想:“你去做婊子,臭罵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鴇要罵要打,嫖客發起火來,也會又打又罵。”


    公主精神一振,問道:“麗春院是什麽地方?好不好玩?”韋小寶肚裏暗笑,道:“好玩極了,不過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隻要在麗春院裏住上三個月,包你開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歎了口氣,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紀大了,一定要去。”


    韋小寶正色道:“好,好!將來我一定帶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他這句“駟馬難追”總記不住,“什麽馬難追”是不說了,卻說成“死馬難追”。


    公主握住他手,說道:“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誰也故意讓我,半點也不好玩。隻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過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隻有你一個,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決計不舍得殺你。”突然湊過嘴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臉上一紅,飛奔出房。


    韋小寶霎時間隻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心想:“這公主隻怕是有些瘋了,我越打她罵她,她越開心。他媽的,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想到她秀麗的麵龐,心下迷迷糊糊,緩緩站起,支撐著迴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醒轉時天色已黑,隻覺全身到處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哪知一解衣服,傷口鮮血凝結,都已牢牢黏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陣劇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爛小娘”的亂罵一頓,當下洗去鹽末,敷上金創藥。


    次日去見小皇帝,康熙見他鼻青目腫,頭發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大吃一驚,登時料到是那寶貝禦妹的傑作,道:“是公主打的?受的傷不重嗎?”韋小寶苦笑道:“還好。師父,徒兒丟了你老人家的臉,隻好苦練三年,再去找迴這場子,為你老人家爭光。”


    康熙本來耽心他怒氣衝天,求自己給他出頭,不過禦妹雖然理屈,做主子的毆打奴才,總是理所當然,但如不理,卻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盡心,正感為難,聽他這麽說,竟對此事並不抱怨,隻當作一場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你想要什麽?”


    韋小寶道:“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弟子已感激萬分,什麽賞賜都不用了。”頓了一頓,說道:“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以後遇險,不會再給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當下將太後所傳武功,揀了幾招精妙招數傳授給他。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差得遠了。韋小寶以前和他比武,這幾招也見他用過,此時一加點撥,不多時便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以前和他摔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這朋友總是做不久長。這次迴北京來,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威風卻大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稱唿,也是拍馬屁的妙法。”當即跪下,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說道:“師父在上,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來覺得挺好玩,二來確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稱,笑道:“君無戲言!我說過是你師父,隻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來人哪!”


    兩名太監,兩名侍衛走進書房。康熙道:“轉過身來。”四人應道:“是。”但規矩臣子不得以背向著皇帝,否則極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隻微微側身,不敢轉身。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後。四人又略略側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辮子,見其中一名太監的辮子最是油光烏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聲,齊發根剪了下來。那太監隻嚇得魂飛天外,當即跪倒,連連叩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賞你十兩銀子。大家出去罷!”四人莫名其妙,隻覺天威難測,倒退了出去。


    康熙將辮子交給韋小寶,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燒了你頭發,看來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發為僧。你先把這條假辮子結在頭上,否則有失觀瞻。”


    韋小寶跪下道:“是,師父愛惜徒弟,真是體貼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為師,可不許跟旁人說起。我知你口緊,謹慎小心,這才答允。你若在外招搖,我掌門人立時便廢了你武功,將你逐出門牆。”韋小寶連稱:“是,是,弟子不敢。”康熙和他比武摔跤,除了太後和海大富之外,宮中並無旁人得知,心想鬧著玩收他為徒,隻要決不外傳,也不失皇帝的體麵,但他生性謹細,特意叮囑一番。


    康熙坐了下來,心想:“太後陰險毒辣,教我武功也決不會當真盡心,否則她將人打得骨節寸斷的厲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傳我?我雖做了師父,其實比之這小子也強不了多少,沒什麽高明武功傳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極高,此番父皇有難,也是他們相救……”想到此處,心中有了個主意,說道:“你去休息養傷,明天再來見我。”


    韋小寶迴到下處,命手下太監去請禦醫來敷藥治傷。傷處雖痛,卻均是皮肉之傷,並未傷及筋骨,太醫說將養得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耽心。


    他吃過飯後,便去應公主之約,心頭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卻又喜歡見她。


    一推開門,公主一聲大叫,撲將上來。韋小寶早已有備,左臂擋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後領,將她按得俯身下彎。公主笑罵:“死太監,今天你怎麽厲害起來啦。”韋小寶抓住她左臂反扭,低聲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這條手臂扭斷了。”


    公主罵道:“呸,你這死奴才!”韋小寶將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將你這條手臂給扭斷了。”公主笑道:“我偏不叫。”韋小寶心想:“小娘皮的確犯賤。我越打她,她越喜歡。”左手啪的一聲,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卻格格的笑了起來。韋小寶道:“他媽的,原來你愛挨打。”使勁連擊數拳。


    公主痛得縮在地下,站不起來,韋小寶這才停手。公主喘氣道:“好啦,現下輪到我來打你。”韋小寶搖頭道:“不,我不給你打。”心想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給她打將起來,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公主軟語求懇,韋小寶隻是不肯。


    公主大發脾氣,撲上來又打又咬,給韋小寶幾個耳光,推倒在地,揪住頭發,又打了一頓屁股。他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氣啦,伸手在她背上臂上亂扭。公主伏在他腳邊,抱住了他兩腿,將臉龐挨在他小腿之間,輕輕磨擦,嬌媚柔順,膩聲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給我打一次罷,我不打痛你便是。”


    韋小寶見她猶似小鳥依人一般,又聽她叫得親熱,心神蕩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見了比什麽都歡喜。”


    韋小寶嚇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頭上踢了一腳,道:“放開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總有一日死在你這小娘皮手裏。”公主歎道:“你不跟我玩了?”韋小寶道:“太危險,時時刻刻會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來,道:“好!那麽你扶我迴房去,我給你打得路也走不動了。”韋小寶道:“我不扶。”公主扶著牆壁,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兒再來,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險些摔倒。韋小寶搶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勞你的駕,去叫兩名太監來扶我迴去。”韋小寶心想一叫太監,隻怕給太後知道,查究公主為什麽受傷,隻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殺頭的罪名,隻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迴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好哥哥,多謝你。”靠在他肩頭,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處在慈寧宮之西、壽康宮之側。兩人漸漸走近慈寧花園,韋小寶想起太後的神氣,心下栗栗危懼。兩人行到長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韋小寶臉上一紅,道:“不……不要……”公主柔聲道:“為什麽?我又不是打你。”說著將他耳垂輕輕咬住,伸出舌尖,緩緩舐動。韋小寶隻覺麻癢難當,低聲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遠不來見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公主本想突然間將他耳垂咬下一塊肉來,聽了這句話,不敢再咬,隻膩聲而笑,直笑得韋小寶麵紅耳赤,全身酸軟。


    到了公主寢宮,韋小寶轉身便走。公主道:“你進來,我給你瞧一件玩意兒。”這時寧壽宮中的四名太監、四名宮女站在門外侍候,韋小寶已不敢放肆,隻得跟了進去。公主拉著他手,直入自己臥室。兩名宮女跟著進來,拿著熱手巾給公主淨臉。公主拿起一塊手巾,遞給韋小寶。韋小寶接過,擦去臉上汗水。兩名宮女見公主對這小太監居然破格禮遇,連對太後和皇上也沒這樣禮貌,而這小太監竟也坦然接受,無禮之極,不由得都呆了。


    公主一瞥眼見了,瞪眼道:“有什麽好看?”兩名宮女道:“是,是!”彎腰退出,那知已然遲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宮女眼中挖去。那宮女微微一讓,一聲慘唿,眼珠雖沒挖中,臉上卻已鮮血淋漓,自額頭直至下巴,登時出現四條爪痕。兩名宮女隻嚇得魂飛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這些奴才就隻會叫嚷求饒,有什麽好玩?”韋小寶見她出手殘忍,心想這小婊子太過兇惡,跟她母親老婊子差不多,還是及早脫身為是,說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辦,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麽?”反手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不知她要幹什麽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總是給人服侍,沒點味道,今兒咱們來換換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韋小寶雙手亂搖,道:“不行,不行。我可沒這福氣。”公主俏臉一沉,說道:“你不答應嗎?我要大叫了,我說你對我無禮,打得我全身青腫。”突然縱聲叫道:“唉唷,好痛啊!”


    韋小寶連連作揖,說道:“別嚷,別嚷,我聽你吩咐就是。”這是公主寢宮,外麵有許多太監宮女站著侍候,她隻消再叫得幾聲,立時便有人擁將進來,可不比那間比武的小屋,四下無人。公主微微一笑,說道:“賤骨頭!好好跟你說,偏偏不肯聽,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韋小寶心道:“你才是賤骨頭,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請個安,說道:“桂貝勒,你要安息了嗎?奴才侍候你脫衣。”韋小寶哼了一聲,道:“我不睡。你給我輕輕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擱在自己腿上,輕輕捶了起來,細心熨貼,一點也沒觸痛他傷處。韋小寶讚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扭一把。公主大樂,低聲道:“主子誇獎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腳上輕捏一會,換過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脫下靴子按摩,說道:“桂貝勒,你睡上床去,我給你捶背。”


    韋小寶給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這賤骨頭如不過足奴才癮,決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橫臥,鼻中立時傳入幽香陣陣,心想:“這賤骨頭的床這等華麗,麗春院中的頭等婊子,也沒這般漂亮的被褥枕頭。”公主拉過一條薄被,蓋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輕輕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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