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晚在靈境寺曾布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險得緊,青海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丈一個人又有什麽用?隻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不快,問道:“雙兒,什麽事不高興?”雙兒道:“沒什麽。”韋小寶道:“你一定有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真的沒什麽。”韋小寶一轉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做官,一直沒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麽做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淚水從雙頰上流下。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麽都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複明’,你懂了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對。我師父派我混進皇宮裏去做官,為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


    說著破涕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寶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隻十幾歲,隻比我稍大一點兒,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憐不可憐?今天來捉老皇帝的那些家夥,都是大壞人,虧得你救了他。”雙兒籲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一定不甘心,迴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雙兒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為什麽?”韋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麽?”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的肉就成佛成仙。”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為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


    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財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裏,臉上一紅,下麵的話咽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麽也不分開。”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把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裏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走了。”雙兒也伸掌在自己頸裏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後,主仆之分守得甚嚴,極少跟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並非真的做韃子的大官,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麽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幾分。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麽想個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隻是個跟屁蟲。”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為什麽?”


    韋小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啦。”雙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肥頭搭耳的,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玀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茯苓花雕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亂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法子,別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麽法兒,好教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們先下手為強,將寶貝偷到了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幹。”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聲。韋小寶低聲道:“寺裏隻方丈一人會武功,好在他日裏打鬥受了傷,一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胖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隻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爬進圍牆,逕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見板門已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隻這麽擱著擋風。


    雙兒貼著牆壁走近,將門板向左一拉,隻見黃光閃動,唿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受製,身子慢慢軟倒。這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了門板。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說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裏救駕的,請老皇爺不必驚慌。”


    行癡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麵有許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為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捉到。”行癡仍然不答。韋小寶道:“那麽就請老皇爺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癡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分已經泄漏,清涼寺中沒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癡仍然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個小孩是好人,日裏幸虧你們救我。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他去那裏?”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隨便去那裏都好。你師兄愛去那裏,咱們便護送他去。隻要那些壞家夥找他不到,你們兩位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的。”韋小寶道:“不念佛就不念佛。雙兒,你快將這位大師的穴道解了。”


    雙兒伸手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對不住!”


    行顛向行癡恭恭敬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癡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癡道:“境自心生。要說兇險,天下處處兇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裏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迴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到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麽分別。”韋小寶道:“什麽都沒分別,那麽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眾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癡,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將老皇爺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


    一時束手無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麽都沒分別,那麽皇後和端敬皇後也沒分別,又為什麽要出家?”


    行癡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韋小寶一言出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請勿動怒。”行癡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如此稱唿?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


    韋小寶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口說話,總算有了點眉目。”


    行癡問道:“兩位皇後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大富跟皇太後說的。”行癡道:“你認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後殺了。”行癡驚唿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後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


    行癡顫聲道:“皇太後怎麽……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海大富和皇太後在慈寧宮花園裏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癡道:“你是什麽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有禦劄在此。”說著將康熙的禦劄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裏從來沒燈火。”行癡歎了口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得插翅飛上五台山來。他在宮裏大哭大叫,又悲傷,又歡喜,說什麽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老皇爺請安。奴才迴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癡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後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後,再害死端敬皇後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大富什麽都查明白了。皇太後知秘密已經泄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和端敬皇後係遭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稟告了行癡,由此而迴宮偵查兇手,但行癡說什麽也不信竟是皇後自己下手,歎道:“皇後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後跟海大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清清楚楚。


    行癡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隻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皇帝也不願做了,甘棄萬乘之位,幽閉鬥室之中。雖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麽禪理佛法,霎時間都拋於腦後。海大富和皇太後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後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爺之後,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了端敬皇後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後語錄》,說《語錄》中的話都是放屁,那個家裏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癡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


    順治當年一心要廢了皇後,立董鄂妃為後,但為皇太後力阻,才擱了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後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後的墳挖不得,《端敬後語錄》毀不得。”行癡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後的毒手。皇太後的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隻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能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二十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為康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癡卻盡數信以為真。不過皇太後所要行的這三步棋,雖是韋小寶所捏造,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癡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板門。


    板門開處,隻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麵貌,喝道:“誰?”舉起金杵。那人道:“你們要去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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