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顛吃了一驚,拋下金杵,躬身合什,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師父。”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韋小寶心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既隨身,終身是業。”行癡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隻怕未必便這麽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意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癡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裏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下你的老禿頭?”


    隻聽玉林續道:“至於那些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惡業,意欲以你為質,挾製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裏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我到後麵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癡、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逕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癡在他身邊的蒲團上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癡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癡合什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大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眼睛,兩手按膝,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似猴兒一般,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老皇爺便在身旁,要他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麽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雙兒強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癡指指。


    這麽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癡坐著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隻聽得這群人衝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裏來麽?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迴頭看玉林和行癡時,兩人仍坐著不動。雙兒悄聲道:“怎麽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衝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隻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裏外麵眾人紛紛唿喝:“什麽人在這裏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過,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但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沒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麵唿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對,禪房便沒隙地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的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奇怪,又欣慰:“這十七個和尚如果武功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麵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衝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為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禪房內眾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麵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麵子,咱們走!”外麵唿嘯之聲此起彼伏,眾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醜,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麽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禿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裏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別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癡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迴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沒有?”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迴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台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必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部經書,去交給你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那裏來,就迴那裏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癡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隔了半晌,行癡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嘻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迴過身來答應了,心道:“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癡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道:“是。”


    韋小寶迴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隻不過書函是以黃綢所製。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那裏來,就迴那裏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迴去的話,自是迴關外了,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是說滿洲人迴去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隻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隻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老皇爺說,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為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於八等一幹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裏,山道上迎麵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隻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甚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屍一般,這頭陀隻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身材差不多。他長發垂肩,頭頂一個銅箍束住了長發,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掛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麽?”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麵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裏的太監小桂子?”這隻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麽?我是揚州韋公子。”


    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右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沉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溪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隻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唿叫,跟著肩頭一痛,已給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上,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唉喲!”眼淚直流。


    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唉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裏派出來的,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麽你更是皇宮裏派出來的了。”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隻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隻覺耳畔唿唿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麽人?這小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的什麽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什麽?什麽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後花園,她爹爹不答允,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麽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了。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發,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發。雙兒長發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那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台山來幹什麽?”韋小寶道:“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麽“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雲雲,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麽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隻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迴來!小姑娘,你武功很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溪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麽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脹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麽?”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麽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騙人,天下姓莊的人中,沒有這樣的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隻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麵,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勁,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迴身相鬥。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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