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隻注視著他,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北京城裏,老的小的,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幾個。”那老者道:“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城裏。”徐天川笑道:“老爺子,你這話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京城,就犯死罪。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了。現下有那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了裝呢?”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了一頓,問道:“老爺子,你找的是怎麽個小太監?等我從山西探了親,迴到京城,也可幫你打聽打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麽長的命。”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那不是衝著韋香主嗎?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他不惹過來,我們倒要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裏的小太監,隻有一位大大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便是殺了奸臣鼇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來,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強,實在了不起!”那老者道:“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裏溜躂,北京人沒見過他的,隻怕沒幾個。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胖小子,少說也有十七八啦,說什麽也不信他隻十四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都暗暗好笑。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麽?我卻聽人說,這桂公公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小孩童,就是狡猾機伶,隻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說著向韋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他殺死鼇拜,便是先用藥迷倒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怎殺得了鼇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說是不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開,左足一彈,已站了起來。吳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招“金馬嘶風”,都是“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都使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眾位喬裝改扮得好!”他這一站,手下十幾人跟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大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子,向右一搖,又一名漢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滋之聲,雙筆左點吳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衝,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大漢後仰急避,手中單刀已給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已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了手。劉一舟微一遲疑,解下軟鞭,上前廝殺。對方雖然人多,但隻那老者和吳立身鬥了個旗鼓相當,餘下眾人都武功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隻要不碰那老甲魚,其餘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握匕首在手,便欲衝上。方怡一把拉住,說道:“咱們贏定了,不用你幫手。”韋小寶心道:“我知道贏定了,這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相互磨擦,他手下眾人齊往他身後擠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這些人隻幾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餘人既不推擁,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敖彪奮勇上前,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二斬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間二杆槍則架開了他砍去的一刀。敖彪“啊”的一聲叫,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後退!”敖彪向後躍開。頃刻之間,戰局勝負之勢突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身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隻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壽與天齊!”那十餘漢子一齊舉起兵刃,大唿:“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瓦,狀若顛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麽鬼。韋小寶聽了“洪教主”三字,驀地裏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舉右手,又唿:“洪教主神通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人的行為希奇古怪,從所未有,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來都相顧駭然,不明所以。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念咒,別上了他們當!大夥上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眾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眾人跟一句,而是十餘人齊聲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眾弟子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四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教弟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間縱聲唿叫,那方陣疾衝過來。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那陣法實在太過怪異,陣中每人的兵刃都是從匪夷所思的方位砍殺出來。不數合間,敖彪和劉一舟已遭砍倒,跟著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衣護身,這一槍沒戳入體內,但來勢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那老者接連出指,點了各人身上要穴。


    眾漢子齊聲唿叫:“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唿喊聲畢,突然一齊坐倒,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唿唿喘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但這些人一陣大唿,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便嚇得什麽似的,果然神通廣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上走來走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眾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道:“你們一起跟著我念!聽好了,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老者提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老者提起判官筆,也在他額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這些隻會搞妖法的家夥,他媽的,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韋小寶麵前,喝道:“小鬼頭,你跟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麽?”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福。韋教主戰無不勝,勝無不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韋教主這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隻是鼻孔中這麽一哼,那老者卻哪知他弄鬼,隻道他說的是“洪教主”,聽他這麽一連串的念了出來,哈哈大笑,讚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不錯,乖乖跟我念罷。”方怡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麵龐,心有不忍,將筆尖對準了她麵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劃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念”二字,卻也不敢出口。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的還要好聽。”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方怡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衣衫。”餘人齊叫:“妙極,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幹麽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我就知道在那裏。”那老者忙問:“你知道?在那裏?快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允不再難為這姑娘,我便跟你說,否則你就殺了我,我也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允你不難為這姑娘。”劉一舟道:“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說過了話,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是擒殺鼇拜、皇帝十分寵幸的小桂子,你當真知道他在那裏?”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鼇拜,你莫聽他胡說八道。”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鼇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鼇拜是不是你殺的?”韋小寶道:“是我殺的,便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兒邪門。身上搜一搜再說。”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裏的物事,咦……這是什麽?”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廂房去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為他。”沐劍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兩人捧起了桌上諸種物事,另一人持燭台前導,走進後院東邊廂房。那老者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了房門。


    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這裏相會,當真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裏相會,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隻得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得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麽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駕這是去五台山清涼寺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麽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對付。”笑吟吟的道:“尊駕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去理會他的問話。


    那老者問道:“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裏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裏聽來的。他奉了父親之命,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人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裏辦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經》,那可厲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句句都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聽見過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任職,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才在無意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麽一部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幹麽要來惹事生非?說到‘剿滅’,當真不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說到洪教主的本事,大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書,卻非奪不可。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麽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隻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就都說了出來,心中飛快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後,太後要殺她,幸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後在宮裏到處找不到她。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將來一事實上有大大的好處給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後為什麽要殺柳燕?她們……她們不是很好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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