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你們別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叫作八臂猿猴徐天川,為了爭執擁唐、擁桂什麽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鬆。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幹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的又搖頭,又點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隻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麽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麽計策?”吳立身道:“皇宮裏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衝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衝得出去最好,衝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一舟道:“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麽迷藥,將侍衛們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二哥那裏蒙汗藥現成有的是,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做什麽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幹,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隻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攪鬼計。”問道:“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怕和自己有關,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麽人?犯了什麽事?”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後。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逼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麽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後,幹麽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阪坡〉中那個夏侯什麽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麽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眾位哥兒的。”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隻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一輩子不用愁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一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隻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麽一點兒,和在茶裏酒裏,便就夠了。”跟著吩咐眾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眾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裏,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禦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為“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肴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眾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來,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裏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入懷裏,手掌裏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麵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也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讚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見到,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裏,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身迴到席上,給眾侍衛都滿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杯說道:“請,請!”


    眾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後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幹什麽?”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為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監道:“太後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寧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一離開,眾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寧宮可萬萬去不得。你慈寧宮是麗春院嗎?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眾多,心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後等著呢,已到處找了你半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一件有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你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後派你經管禦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後和皇上的銀子胡花。”


    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後傳你,還不快去?”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可太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奈,隻得幹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中接過酒杯,也都喝了。


    韋小寶道:“好!大夥兒都奉陪一杯。”在四隻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眾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夠,又要給眾人斟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後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你這麽自顧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工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眾侍衛都感一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麽?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後之命,賜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為什麽你在酒裏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那……那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裏下毒?眾位兄弟,大夥兒跟他拚了!”


    眾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隻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眾侍衛和餘下一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一團。韋小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足微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人一劍。


    劉一舟“啊”的一聲,大為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敖彪、劉一舟手足上綁縛的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麵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並沒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師兄,你沒胡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一舟道:“我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監。”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隻管扮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消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逕向禦膳房而去。


    禦膳房在幹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隻見錢老板早已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抬來了兩口洗剝幹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沉,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你抬幾口好豬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幹、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的,你這碗飯還想吃不吃哪?”他罵一句,錢老板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禦膳房眾太監見錢老板所抬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禦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成了連施舍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隻有送貨人銀子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太後之口的精品。眾太監聽韋小寶這麽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的爛豬,隻好丟在菜地裏當肥料。”命那幾名漢子把豬抬了去。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你們三個押了這家夥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他們進來。”


    錢老板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迴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眾位公公,這一次……這一次請公公多多包涵。”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差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板欠腰道:“是,是!”


    禦膳房眾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跟在錢老板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麵,來到走廊,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一聲,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迴頭招唿了,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大事。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走,宮裏立時便會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本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本道:“正是!在下在青木堂。”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麵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臂,自是誰也不敢多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迴宮去了,後會有期,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隻見劉一舟大步走在前麵,迴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為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迴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太後的親信,說道奉了太後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麽路道?”守門的侍衛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後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裏可著實犯疑,但那太監拿了太後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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