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迴到侍衛房中,見眾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舀了兩盆冷水,一盆先衝去地上的黃水,一盆潑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麽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後派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麽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胡裏胡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裏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罪沒有?”


    張康年一驚,道:“那……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麽手令。多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作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為什麽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隻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一下,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曾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眾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沒幹係了?皇上聽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後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殺你,隻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計!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適才你昏迷不醒之時,沒一劍將你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眾兄弟,咬定是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幹係,兀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下舀了冷水,將眾侍衛一一救醒。


    眾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罵。大家心中起疑:“太後為什麽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後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後,人人都隻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屍身衣衫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出宮了。


    韋小寶迴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麽消息?”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你好哥哥。”方怡臉上一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行了,救出去啦!”方怡猛地坐起,顫聲問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我答允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韋小寶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到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聽。”


    方怡籲了口長氣,抬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哼一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這個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韋小寶聽她這麽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麽報答。”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麽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他隻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有。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耽心,不久我就會送你去和他相會。”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麵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麽哭了?”方怡喉頭哽咽,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為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後迴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閑逛。


    第十四迴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閑雜人等聚居的所在。韋小寶還沒走近,隻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個麥杆紮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隻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歎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


    韋小寶正待詢問,忽聽得一聲咳嗽,有個人挨近身來,弓腰曲背,滿頭白發,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轉身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後麵。


    來到僻靜之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我將吳立身他們救出去的事,你已經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麽。”徐天川瞪眼道:“沒什麽?總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昨晚到的,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夫一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進境,隻有繳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刻就須迴報。我辦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


    徐天川道:“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


    韋小寶見無可推托,隻得硬了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幾天我賴在宮裏不出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裏來揪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地會弟兄們散在街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之後,一道道門戶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後廳,隻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樊綱、玄貞道人、祁彪清等人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可想煞弟子了。”


    陳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誇獎你呢。”韋小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說道:“師父身子安好?”陳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在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麽話來推搪,師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騙過,隻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幾日,好好點撥你一下。”


    正說到這裏,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啟稟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陳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迎接。”韋小寶道:“弟子沒換過裝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不錯,你在後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後,搬了張椅子坐著。


    過不多時,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有個誌願,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願,當真歡喜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愛,在下愧不敢當。”眾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


    沐劍聲道:“貴會韋香主在這裏嗎?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原因,奇道:“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太抬舉小孩子了。”隻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都是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雲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貴會如有驅策,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頭獅子”吳立身。


    陳近南不明就裏,問道:“錢兄弟,這是怎麽一迴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的住處,當下便給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後沐劍聲、柳大洪親自率同眾人,請錢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總舵主駕到,這時聽陳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危險,將失陷在宮裏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


    陳近南一聽,便知什麽韋香主的好朋友雲雲,就是韋小寶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位可太客氣了。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枝,自己人有難,出手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麽感恩報德?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隻是於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極重……”說到這裏,心下沉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十分隱秘,隻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以利反清複明大業。既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會知道,若再向沐王府隱瞞,便顯得不夠朋友了。”


    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幹係不小,卻也不能相瞞。混在宮裏當小太監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小寶,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是!”轉身出來,向眾人抱拳行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大為驚訝。沐劍聲等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中,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怪。”吳立身道:“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事幹淨利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韃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感奇怪。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不住搖頭,滿臉讚歎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可別太誇獎了,寵壞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可占盡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這麽給你增光。”陳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幾個,你的豐采為人,教我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日後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廷,這宰相嘛,非請你來當不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爺子,將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登極為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承當。”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什麽?什麽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宮眼下設在台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當正位為君。”


    柳大洪霍地挺身,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我們很承你們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曆天子乃大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動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江湖豪傑,共反滿清,至於將來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登基繼統,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傷了自己人和氣。大明帝係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的。來來來,擺上酒來,大夥兒先喝個痛快。隻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們保朱五太子,決不是貪圖什麽榮華富貴。陳總舵主隻要明白天命所歸,向朱五太子盡忠,我們沐王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


    陳近南微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灣。台灣數十萬軍民,天地會十數萬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麽數十萬軍民、十數萬弟兄,難道想倚多為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知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最後一位皇帝。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最終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來聲若洪鍾,這一大聲說話,更加震耳欲聾,但說到後來,心頭酸楚,話聲竟嘶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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