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大樂,心想:“我這個‘韋爺’畢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掙紮著想起來,說道:“我這麽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在……唉唷……”終於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架上。李力世道:“茅爺身上有傷,不必多禮。”讓著二人進了大廳。一名漢子向韋小寶道:“韋爺請到這裏喝杯茶,總舵主想先和茅爺談談。”當下將茅十八抬了進去。


    韋小寶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點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道:“這點心比之皇宮裏的,可差得實在太遠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對這個總舵主的身分,不免有了一點瞧不起。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裏的點心吃了不少。


    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來,其中一個花白胡子老者道:“總舵主有請韋爺。”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在咀嚼的點心用力吞落,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人入內,來到一間廂房外。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杜撰的狗屁外號,定是茅大哥說的了。”


    房中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來!”韋小寶走進房去,兩隻眼睛骨碌碌的亂轉。關安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


    韋小寶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但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心中登虛,雙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書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禮。”韋小寶雙臂讓他一托,突然間全身發熱,打了個顫,便拜不下去。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兄弟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鼇拜,為我成千成萬死在鼇拜手裏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日之間便名震天下。年紀輕輕,立此大功,成名如此之早,當真古今罕有。”


    韋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稱讚,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麵前,竟呐呐的不能出口。


    總舵主指著一張椅子,微笑道:“請坐!”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卻垂手站立。


    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茅爺說道,小兄弟在揚州得勝山下,曾用計殺了一名清軍軍官黑龍鞭史鬆,初出茅廬第一功,就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鼇拜?”


    韋小寶抬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大吹法螺的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幹幹淨淨,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幸、鼇拜如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隻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在鼇拜背後出刀子之事。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若不是下三濫、便不免是下二濫的手段,卻也沒法隱瞞了。


    總舵主一言不發的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爺不是一路,不知尊師是那一位?”韋小寶道:“我學過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麽尊師。老烏龜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總舵主縱然博知廣聞,“老烏龜”是誰卻也不知,問道:“老烏龜?”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老烏龜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做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給他擒進宮裏去的……”說到這裏,突然驚覺不對,自己曾對天地會的人說,茅十八和自己是給鼇拜擒去的,這會兒卻說給海老公擒進宮去,豈不是前言不對後語?好在他撒謊圓謊的本領著實不小,跟著道:“這老兒奉了鼇拜之命,將我二人擒去,想那鼇拜是個極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輕易出手。”


    總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清宮的太監之中,有這樣一號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臉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實在太不高明,說道:“老烏龜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盡辦法來害我。這些功夫是見不得人的。”


    總舵主點了點頭,左手一揮,關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帶上了門。總舵主問道:“你怎樣毒瞎了他眼睛?”


    在這位英氣逼人的總舵主麵前,韋小寶隻覺說謊十分辛苦,還是說真話舒服得多,這種情形那可是從所未有,當下便將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殺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監等情形說了。


    總舵主又吃驚,又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發覺他陽具和睾丸都在,並未淨身,的的確確不是太監,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微笑道:“好極,好極!我心中正有個難題,好久拿不定主意,原來小兄弟果然不是給淨了身、做了太監!”左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道:“定當如此!尹兄弟後繼有人,青木堂有主兒了。”


    韋小寶不明白他說些什麽,隻是見他神色歡愉,確是解開了心中一件極為難之事,也不禁代他高興。


    總舵主負著雙手,在室內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天地會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前人從所未行之事。萬事開創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何足論?”他文謅謅的說話,韋小寶更加不懂了。


    總舵主道:“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難為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論真也好,假也好,你試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命關安基等四人出去,是為了免得自己怕醜,眼見無可推托,說道:“是老烏龜教的,可不關我事,如太也可笑,你罵他好了。”


    總舵主微笑道:“放手練好了,不用耽心!”


    韋小寶於是拉開架式,將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葉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還記得。總舵主凝神觀看,待韋小寶使完後,點了點頭,道:“從你出手看來,似乎你還學過少林派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韋小寶學“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這門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總舵主似乎什麽都知道,隻得道:“老烏龜還教過我一些擒拿法,是用來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將“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總舵主微微而笑,說道:“不錯!”韋小寶道:“我早知你見了要笑。”


    總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見了心中歡喜,覺得你記性、悟性都不錯,是個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錯了,但你轉到‘鯉魚托鰓’之時,能自行略加變化,並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韋小寶靈機一動,尋思:“總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烏龜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韋小寶定能成為一個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貨的假英雄。”斜頭向他瞧去,便在這時,總舵主一雙冷電似的目光也正射了過來。韋小寶向來憊懶,縱然皇太後如此威嚴,他也敢對之正視,但在這位總舵主跟前,卻半點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觸,立即收迴。


    總舵主緩緩的道:“你可知我們天地會是幹什麽的?”韋小寶道:“天地會反清複明,幫漢人,殺胡虜。”總舵主點頭道:“正是!你願不願意入我天地會做兄弟?”


    韋小寶喜道:“那可好極了。”在他心目中,天地會會眾個個是真正英雄好漢,想不到自己也能為會中兄弟,又想:“連茅大哥也不是天地會的兄弟,我難道比他還行?”


    說道:“就怕……就怕我夠不上格。”霎時間眼中放光,滿心盡是患得患失之情,隻覺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多半不是真的,不過總舵主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


    總舵主道:“你要入會,倒也可以。不過我們幹的是反清複明的大事,以漢人的江山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為輕。再者,會裏規矩嚴得很,如果犯了,處罰很重,你須得好好想一想。”韋小寶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規矩,我守著便是。總舵主,你如許我入會,我可快活死啦。”總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是極要緊的大事,生死攸關,可不是小孩子們的玩意。”韋小寶道:“我當然知道。我聽人說,天地會行俠仗義,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怎會是小孩子的玩意?”


    總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會入會時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十禁十刑的嚴規。”說到這裏,臉色沉了下來,道:“有些規矩,你眼前年紀還小,還用不上,不過其中有一條:‘凡我兄弟,須當信實為本,不得謊言詐騙。’這一條,你能辦到麽?”


    韋小寶微微一怔,道:“對你總舵主,我自然不敢說謊。可是對其餘兄弟,難道什麽事也都要說真話?”總舵主道:“小事不論,隻論大事。”韋小寶道:“是了。好比和會中兄弟們賭錢,出手段騙人可不可以?”


    總舵主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賭錢雖不是好事,會規倒也不禁。可是你騙了他們,他們知道了要打你,會規也不禁止,你豈不挨打吃虧?”韋小寶笑道:“他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不用出手段,贏錢也十拿九穩。”


    天地會的會眾多是江湖豪傑,賭錢酗酒,乃是天性,向來不以為非,總舵主也就不加理會,向他凝視片刻,道:“你願不願拜我為師?”


    韋小寶大喜,立即撲翻在地,連連磕頭,口稱:“師父!”總舵主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幾個頭,道:“夠了!”韋小寶喜孜孜的站起。


    總舵主道:“我姓陳,名叫陳近南。這‘陳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為師,須得知道為師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陳永華,永遠的永,中華之華。”說到自己真名時壓低了聲音。


    韋小寶道:“是,徒弟牢牢記在心裏,不敢泄漏。”


    陳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緩緩說道:“你我既成師徒,相互間什麽都不隱瞞。我老實跟你說,你油腔滑調,狡猾多詐,跟為師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實在並不喜歡,所以收你為徒,其實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韋小寶道:“徒兒以後好好的改。”


    陳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紀還小,性子浮動些,也沒做了什麽壞事。以後須當時時記住我的話。我對徒兒管教極嚴,你如犯了本會規矩,心術不正,為非作歹,為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憐惜。”說著左手一探,嚓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屑紛紛而下。


    韋小寶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進去,隨即歡喜得心癢難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壞事。一做壞事,師父你就在我頭上這麽一抓,這麽一搓。再說,隻消做得幾件壞事,師父你這手功夫便不能傳授徒兒了。”


    陳近南道:“不用幾件,隻一件壞事,你我便無師徒之份。”韋小寶道:“兩件成不成?”陳近南臉一板,道:“你給我正正經經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一件,這種事也有討價還價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說:“我做半件壞事,卻又如何?”


    陳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個徒兒,說不定便是我的關門弟子。天地會事務繁重,我沒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個師兄,兩個在與胡虜交戰時陣亡,一個死於國姓爺光複台灣之役,都是為國捐軀的大好男兒。為師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聲不惡,你可別給我丟臉。”


    韋小寶道:“是!不過……不過……”陳近南道:“不過什麽?”韋小寶道:“有時我並不想丟臉,不過真要丟臉,也沒法子。好比打不過人家,給人捉住了,關在棗子桶裏,當貨物一般給搬來搬去,師父你可別見怪。”


    陳近南皺起眉頭,又好氣,又好笑,歎了口長氣,說道:“收你為徒,隻怕是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大錯事。但以天下大事為重,隻好冒一冒險。小寶,待會另有要務,你一切聽我吩咐行事,少胡說八道,那就不錯。”韋小寶道:“是!”


    陳近南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你還想說什麽?”韋小寶道:“徒兒說話,總是自以為有理才說。我並不想胡說八道,你卻說我胡說八道,那豈不冤枉麽?”陳近南不願再跟他多所糾纏,說道:“那你少說幾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在我麵前都恭恭敬敬,大氣也不敢透一聲,這個刁蠻古怪的頑童,偏有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道:“你跟我來。”


    韋小寶搶著開門,掀開門帷,讓陳近南出去,跟著他來到大廳。


    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來,登即肅立。陳近南點了點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椅上坐下。韋小寶見居中有張椅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椅子,心下納罕:“難道總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


    陳近南道:“眾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向韋小寶一指,道:“就是他!”


    眾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又向韋小寶拱手,紛紛道喜。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大為詫異,有的則似不敢相信。


    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眾位伯伯、叔叔。”韋小寶向眾人磕頭見禮。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這位是家後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麵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個堂的香主,以後引見的便是位份和職司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其餘各人竟不受他磕頭,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攔住。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攔阻,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為長輩。廳上二十餘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眾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隻知個個是天地會中的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為師,大家都當我是自己人了,便將身分姓名都說了出來。”心下好生歡喜。


    陳近南待韋小寶和眾人相見已畢,說道:“眾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會。”眾人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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