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兒子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麽?”他想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你怎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眾人哈哈大笑,都道:“這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問道:“小兄弟,你幹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鼇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一個人,卻給他捉進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麽多久了?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了來。辣塊媽媽的,臭鼇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鼇拜。”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衝口而出。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洲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滿洲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鼇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慘事,越說越真。眾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鼇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歲。”崔瞎子道:“揚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麽你爹爹也會給鼇拜殺了?”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知道?那時我又還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隻說他爹爹給鼇拜殺了,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鼇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那一年不殺人?咱們尹香主給鼇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崔瞎子點頭道:“是,是!”


    賈老六忽問:“小……小朋友,你說鼇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麽事了?”


    韋小寶道:“怎麽不關我事?我有個好朋友,就給鼇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眾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沒死啊。”韋小寶喜道:“他沒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大罵鹽梟,茅十八為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著他打呢。”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迴事。”關安基道:“很好!這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敵,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


    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麵,一杯茶。韋小寶原餓得狠了,吃了個幹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閑談,言語中頗為客氣,其實是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鼇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鼇拜等情一一說了,隻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鼇拜是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歎道:“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為你所殺,而且也曾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


    閑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曆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抬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麵說道:“姊夫,茅十八茅爺請來啦!”


    韋小寶跳起身來,隻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抬了來,隻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我……我這些時候老想著你,隻盼傷愈之後,到皇宮來救你出去。這……這真好!”


    他這幾句話一說,眾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給擄入清宮。茅十八雖非天地會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為清廷緝捕,乃眾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時真情流露,顯然跟這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歎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上了兩刀,拚命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會的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並不漂亮。那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籲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麵,心中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當下賈老六招唿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


    茅十八傷得極重,雖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然身子極弱,剛才抬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處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沒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和一大碗大肉麵。韋小寶心想:“招唿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把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


    韋小寶又有點耽心起來:“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為什麽又派這四名漢子來看守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麽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又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勢,已有計較,當即伸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了床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迴頭,隻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吃了一驚。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寶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四人齊叫:“啊喲!”衝入廂房,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韋小寶卻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其餘三人應道:“是!”急衝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一聲,從床底下鑽出來,大模大樣的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


    一推開門,隻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一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氣急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那裏……”話未說完,突見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得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衝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麽地……”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驚道:“咦!他……他……”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麽走出來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見,你就已經逃了。”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不能傳你。”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關安基道:“大夥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茅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裏天地會眾人齊起。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著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衝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麽?”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關安基見他跑得氣喘籲籲,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夥兒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出去迎接!”


    第八迴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韋小寶隨著關安基、李力世等群豪來到大門外,隻見二三百人八字排開,臉上均現興奮之色。過了一會,兩名大漢抬著擔架,抬了茅十八出來。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這麽客氣。”茅十八道:“久仰陳總舵主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不枉了。”他說話仍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


    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塵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當先三匹馬上騎者沒等奔近,便翻身下馬。李力世等迎將上去,與那三人拉手說話,十分親熱。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麵相候,請李大哥、關夫子幾位過去……”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玄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馬,和來人飛馳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主不來了嗎?”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迴答得出,各人見不到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掉了老婆褲子?你奶奶的,臉色這等難看!”


    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了十三個人的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


    韋小寶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很老了罷?”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麵,可當真艱難得很。”韋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他媽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罕?老子才不想見呢。”


    群豪見這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裏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盡快來請茅爺相見。”茅十八搖頭道:“不!我還是在這裏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他老人家一麵。”


    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一路之上,聽他言談之中,對一般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唯獨對這陳總舵主卻十分敬重,不知不覺間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罵人了。


    忽聽得蹄聲響動,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眾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了脖子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為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爺、韋小寶韋爺兩位,勞駕前去相會。”


    茅十八一聲歡唿,從擔架中跳起,但“唉唷”一聲,又跌入擔架,叫道:“快去,快去!”韋小寶也十分高興,心想:“人家叫我‘公公’叫得多了,倒沒什麽人叫我‘韋爺’,哈哈,老子是‘韋小寶韋爺’。”


    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架,雙騎相並,緩緩而行。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後。六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裏,便轉入右邊一條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點頭,也伸手做個暗號。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暗號個個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裏,來到一座莊院之前。


    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跟著大門打開,李力世、關安基,還有兩名沒見過麵的漢子出來,抱拳說道:“茅爺、韋爺,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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