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麵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麵獰笑。呂留良問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升官發財啦。吳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鼇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麽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盡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決意以死相拚,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都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眾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麵麵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和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卻竟沒留神。


    隻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掉過船頭,迴杭州去,有什麽古怪,小心你的狗命。”


    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長年搖櫓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卻都掉了包,自是在眾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隻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們也知道啦,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名下屬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來。這三個反賊倔強得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麽岔子,幹係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迴京後見了鼇少保,人人不愁升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怎有這等福份?”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這四個渾蛋,原也沒這等福份。”船艙門唿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喝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喀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喀喀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道:“那裏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出。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鬥,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竹篙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死屍拋入運河,重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注: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開始寫作之時,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獄高潮雖已過去,但慘傷憤懣之情,兀自縈繞心頭,因此在構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


    我自己家裏有過一場曆史上著名的文字獄。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於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這句話出於《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裏,維民所止。”意思說,國家廣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愛護人民之意。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出這試題,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雍正那時初即位,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居然憑了“拆字”的方法,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準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六年。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書,書名《維止錄》。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維止”兩字是去“雍正”兩字之頭。又據說《維止錄》中有一則筆記:“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書中用到“奇哉”兩字,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維止錄》中又記載,杭州附近的諸橋鎮,有一座漢關帝廟,廟聯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諸、朱兩字同音,雍正認為是漢人懷念前明。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這時候正在行保舉,廷旨說他有意訕謗,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


    雍正的上諭中說:“查嗣庭……朕令在內庭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係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又於聖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熱河偶發水,則書淹死官員八百餘人,又書雨中飛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著即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諷刺時事;日記中記錄天災。


    據後代史家考證,查嗣庭之受牽累,主因還不在文字獄,文字之禍隻不過是雍正的藉口。雍正之得位,據說道路不正,他登基後,大舉整肅與他爭位的太子黨、允祀黨、允禔黨等官員。查嗣庭據說是太子黨的索額圖一派,所以雍正掌權後要置之死地。


    本書初在《明報》發表時,第一迴稱為“楔子”,迴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璉,是嗣庭的親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侄兒查升是侍講,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當時稱為“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門戶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有兩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隻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直。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侄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業堂詩集》五十卷,續集六卷。他在北京獄中之時,仍不斷作詩,今錄其獄中詩數首,以見其詩風一斑:


    〈哭三弟潤木〉:“家難同時聚,多來送汝終,吞聲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陰寒洞,天號慘澹風。莫嗟泉路遠,父子獲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潤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閏三月朔作〉:“年光何與衰翁事,也複時時喚奈何。為百草憂春雨少,替千花惜曉風多。”(按:“春雨少”暗指朝廷少恩,“曉風多”指政事嚴苛。)


    五言絕句:“南所對北監,傳是錦衣獄。剩有圍外人,追思璫禍酷。”(按:“璫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蟲以臭得名,橫行罪難掩,均為血肉害,蟣虱當末減。”“人間有桃杏,悵望春維暮。風卷飛花來,誰家庭下樹。”(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風,杏花數片,吹入牆內。)


    〈敗群鵲〉:“朝喳喳,暮嚄嚄,鵲聲喜,烏聲惡。兒童打烏不打鵲,道是紇幹生處樂維南(按:紇幹,山名,積雪極寒)。兩鵲鷙不仁,占巢高樹旁無鄰,有如鷹化為鳩眼未化,以猛濟貪四顧圖並吞,每當下食群退避,六國何敢爭強秦?我欲驅使去,舉火兼巢焚,一迴一歎還逡巡。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籲嗟乎!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


    〈春已盡矣,孤柳尚未舒條,閑步其下偶成〉:“圍外新葉樹,出牆高亭亭,畫地乃為牢,獨來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榮。已經三月餘,眾眼終未青。將毋學病叟,爾作支離形?並生天地間,草木非無情。寄語後栽者,勿依問囚廳。”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業堂詩集》當時公開刊行,獄中諸詩也都保留,可見即在清朝統治最嚴酷之時,禁網之密,對文字的檢查,仍遠遠不及文化大革命時的厲害。


    本書五十迴的迴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敬業堂詩集》篇幅雖富,但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迴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這裏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有時上一句對了,下一句無關,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卻用不著,隻好全部放棄。因此有些迴目難免不很貼切。有些集句出於古體詩,古體詩的平仄與近體詩不同,有些對聯因之對得也不貼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因為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獄中詩”自是例外),康熙又曾為查慎行題過“澹遠堂”三字的匾額。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決不直唿其名,通常在字號或官銜之下加一“公”字。記得我小時候在家裏聽長輩談論祖先,說到查慎行時稱“初白太公”,說到查升時稱“聲山太公”。現代人寫白話文,不必這樣迂了。


    本書迴目中有生僻詞語或用典故的,在每迴文末稍作注解,以助年輕讀者了解。本迴迴目中,“鉤黨”是“牽連陷害”,“縱橫鉤黨清流禍”的意思是: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峭蒨”是高峻鮮明,形容人格高尚、風采俊朗,“峭蒨風期月旦評”的意思是:賢豪風骨之士,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


    第二迴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麵初


    揚州城自古為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古人雲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跨鶴上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後人鑿至杭州,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為蘇浙漕運必經之地,也即是朝廷命脈的所在。明清之季,又為鹽商大賈所聚居,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匯聚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笙歌處處,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大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錢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者: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幹,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時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唿聲、男子叫嚷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眾人聽到這唿喝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麽事?”“是誰?”“是官府查案嗎?”突然大門上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眾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擁進十七八名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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