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震山低聲道:“這劍譜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實在難說。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就算再給人奪去,也不打緊了。你拿枝筆來,寫下來好好記著。連城劍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歸〉。”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濕杜甫那首〈春歸〉詩旁的紙頁,輕輕歡唿了一聲:“是個‘四’字!好,‘苔徑臨江竹’,第四個字是‘江’,你記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詩,出自〈重經昭陵〉。”他又沾濕手指,去濕紙頁:“嗯,是‘四十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寢盤空曲,熊羆守翠微’,第四十一個字,那是個‘陵’字。‘江陵’、‘江陵’,妙極,原來果然便在荊州。”


    萬圭道:“爹爹,你說小聲些!”萬震山微微一笑,道:“對!不可得意忘形。圭兒,你爹爹一世心血,總算沒白花,這個大秘密,畢竟給咱們找到了!”突然之間,他將書掩上,一拍大腿,低聲道:“敵人為什麽將劍譜送到我手裏,我明白啦!”


    萬圭道:“那是什麽緣故?我一直想不透。”


    萬震山道:“敵人得了劍譜,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又有什麽屁用?咱們的連城劍法,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別門別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卻也不知。這世界上,現今隻我和言達平二人,才知第一招是什麽詩句,第二招又是什麽詩句。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春歸〉這首詩中去找,第二個字要到〈重經昭陵〉這首詩中去尋。”


    萬圭道:“這連城劍法的名稱,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萬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亂了的。”萬圭道:“爹,你連我也不教真的劍法。”萬震山微有尷尬之色,道:“我有八個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倘若單單教你,他們定會知覺,那便不妙了。”


    萬圭“嗯”了一聲,道:“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他知道用水濕紙,便有字跡顯出,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又故意用水顯出幾個字來,要咱們查出了劍譜裏的秘奧,讓咱們去尋訪寶藏,他就來個‘強盜遇著賊爺爺’。”萬震山道:“對了!咱們須得步步提防,別落得一場辛苦,得不到寶藏,連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濕了手指,去尋第三個字,說道:“劍法第三招,出於處默的〈聖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鍾磬雜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對啦,對啦!那還有什麽可疑心的?咦,怎麽這裏癢得厲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覺得右手也癢,伸左手去搔了幾下,又看那劍譜,說道:“這第四招,是五十三,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五十三字是個‘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癢!”低頭向自己左手上看去,隻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微覺驚詫:“今天我又沒寫字,手背上怎麽有黑墨?”隻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癢,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墨痕。


    萬圭“啊”的一聲,道:“爹爹,那……那裏來的?這好像是言達平那廝的花蠍毒。”萬震山給他一言提醒,隻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


    萬圭叫道:“別搔,是……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


    萬震山叫道:“啊喲!果真如此。”登時省悟,道:“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中含有蠍毒……吳坎這小賊,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他媽的,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好在不多,諒來也不礙事。啊喲,怎地越來越痛了,哎唷,哎唷!”忍不住大聲呻吟。


    萬圭道:“爹,你這蠍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萬震山道:“不錯!”大聲叫道:“桃紅,桃紅!打水來!”萬圭眉頭蹙起,心道:“爹爹嚇得胡塗了,桃紅早給他趕走了,這會兒又來叫她。”拿起一隻銅臉盆,快步出房,在天井裏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進來放在桌上。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陣冰涼,痛癢登減。


    那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流出來的黑血也具劇毒,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隻有更加厲害,萬震山手背上給吳坎抓出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這劇毒,實比萬圭中毒更深。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一盆水已變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轉深,過不多時,變得便如是一盆濃濃的墨汁。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萬震山提起手掌,不禁“啊”的一聲,失聲驚唿,隻見兩隻手幾乎腫成了兩個圓球。萬圭道:“啊喲,不好,隻怕不能浸水!”


    萬震山痛得急了,一腳踢在他腰間,罵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麽又去舀水來?這不是存心害我麽?”萬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來不知道,怎麽會來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心中也不知是淒涼,還是體會到了複仇的喜悅。


    隻聽得萬震山隻是叫:“怎麽辦?怎麽辦?”萬圭道:“我樓上有些止痛藥,雖不能解毒,卻可止得一時之痛,要不要敷一些?”萬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來!”萬圭道:“是否有效,孩兒可就不知,說不定越敷越不對頭,爹爹又要踢我。”萬震山罵道:“王八羔子!這會兒還在不服氣麽?老子生了你出來,踢一腳又有什麽大不了?快去,快去拿來。”萬圭應道:“是!”轉身出去。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全無半點皺紋,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脹大,勢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擱了。”將劍譜往懷中一揣,奔行如飛,搶出房門,趕在萬圭之前。


    戚芳聽得二人遠去,忙從床底爬了出來,自忖:“卻到那裏去好?”霎時間六神無主,隻覺茫茫大地,竟沒一處可以安身:“他們害死我爹爹,此仇豈可不報?但這血海深仇,卻如何報法?說到武功、機智,我和公公、三哥實差得太遠,何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一見麵就會對我狠下殺手,我又怎能抵擋?眼下隻有去……去尋找狄師哥,再作計較。可又不知他在那裏?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兒,當即拔步奔向後樓,決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再想複仇之法。


    在她內心,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父子當真是害死了她父親。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那絕無懷疑,但萬圭呢?對於丈夫的柔情密意,終不能這麽快便決絕的拋卻。


    她奔到樓下,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在大叫大嚷,心想:“這麽叫法,要將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兒會大受驚嚇,便顧不得自身危險,輕輕走上樓去,小心不讓樓梯發出聲息。空心菜睡覺的小房就在她夫妻的臥室之後,隻以一層薄板隔開。戚芳溜進小房,臥房中燈光映了進來,隻見女兒睜大了眼,早已醒轉,臉上滿是怖色,一見到母親,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來。戚芳忙搶上前去,將她摟在懷裏,做個手勢,叫她千萬不可出聲。空心菜既聰明,又聽話,便一聲不響,娘兒倆摟抱著躺在床上。


    隻聽得萬震山大叫:“不成,不成,這止痛藥越止越痛,須得尋到那草頭郎中,用他的解藥來治。”萬圭道:“是啊,隻有那解藥才治得這毒,等天一亮,叫魯大哥他們大夥兒一齊出馬,去尋那郎中。我手上的傷口也痛得很。”萬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喲,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間腳下一軟,倒在地下,痛得打滾,叫道:“快,快!拿劍來,將我這雙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隻聽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聲,響成了一片。


    空心菜嚇得緊緊的摟住了媽媽,臉色大變。戚芳伸手輕輕撫慰,卻不敢作聲。


    萬圭也十分驚慌,說道:“爹,你……你忍耐一會兒,你的手怎能砍了?咱們快找解藥是正經。”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喝道:“你為什麽不砍去我雙手,除我痛楚?啊,我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獨吞劍譜,想獨自個去尋寶藏……”


    萬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兒。我又不知劍招的次序,得了劍譜又有什麽用?”萬震山不斷在地下打滾,道:“你說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兩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間,他紅了雙眼,從懷中掏出劍譜,伸手一頁頁的撕碎。他十根手指腫得便如一根根紅蘿卜般,動作不靈,但還是撕碎了好幾頁。


    萬圭大驚,叫道:“別撕,別撕!”伸手便去搶奪。他抓住了半本劍譜,萬震山卻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劍譜在血水中浸過,迄未幹透,黴黴爛爛的,兩人這麽一拉扯,登時撕成兩半。萬圭呆了一呆,萬震山又去撕扯。萬圭不甘心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雲煙,忙伸手推開父親。兩人在地下你搶我奪,翻翻滾滾,將劍譜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間聽得萬圭長聲驚唿:“哎唷……糟了……我傷口中又進了毒,啊喲,好痛!”兩人這麽你拉我扯,劍譜上的毒質沾進了萬圭手背上原來的傷口。片刻之間,萬圭手背又高高腫起,劇痛椎心穿骨。他久病之後,耐力甚弱,毒素一入傷口,隨血上行,發作迅速。父子二人在樓板上滾來滾去,慘唿號叫。


    戚芳聽了一會,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冷冷的道:“怎麽啦?兩個在幹什麽?”


    萬氏父子見到戚芳,劇痛之際,再也沒心情憤怒。萬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頭郎中,請他快配解藥,哎唷,哎唷……實在……實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模樣,心更加軟了,從懷中取出瓷瓶,道:“這是解藥!”萬震山和萬圭一見瓷瓶,同時掙紮著爬起,齊道:“好極,好極!快,快給我敷上。”


    戚芳見萬震山目光兇狠貪婪,有如野獸,心想若不乘此要挾,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著,不許動!誰要動上一動,我便將解藥拋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說著推開窗子,拔開瓷瓶的瓶塞,將解藥懸在窗外,隻須手一鬆,瓷瓶落水,再也無用了。


    萬氏父子當即不動,我瞧瞧你,你瞧瞧我。萬震山忽道:“好媳婦,你將解藥給我,我讓你跟了吳坎,遠走高飛,決不阻攔,另外再送你一千兩銀子,讓你二人過長遠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兒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戚芳心道:“這人當真卑鄙無恥,吳坎明明是你親手扼死了,卻還來騙人。”


    萬圭也道:“芳妹,我雖舍不得你,但沒有法子,我答應不跟吳坎為難就是。”


    戚芳冷笑一聲,道:“你二人胡塗透頂,還在瞎轉這卑鄙齷齪的念頭。我隻問一句話,你們老老實實的迴答,我立刻給解藥。”


    萬震山道:“是,是,快問,哎唷,啊喲!”


    一陣風從窗中刮了進來,吹得滿地紙屑如蝴蝶般飛舞。紙屑是劍譜撕成的,一片片飛出窗外。忽然,一對彩色蝴蝶飛了起來,正是她當年剪的紙蝶,夾在詩集中的。兩隻紙蝶在房中蹁躚起舞,跟著從窗中飛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當日在石洞中與狄雲歡樂相聚的情景。那時候的世界可有多麽好,天地間沒半點傷心的事。


    萬圭連連催促:“快問!什麽事?我無有不說。”


    戚芳一凜,問道:“我爹爹呢?你們把他怎麽了?”


    萬震山強笑道:“你問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掛念這位老師弟——哎唷!師兄弟又成了親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著臉道:“這當兒再說些假話,更有什麽用處?我爹爹給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兒,就跟你們害死吳坎一樣,是不是?你已將他屍身砌入了牆壁,是不是?”戚芳連問三聲“是不是”,萬氏父子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沒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親遭害,連吳坎被殺一事也知道了。萬圭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他說“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衝,便想鬆手將解藥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萬圭眼見情勢危急,作勢便想撲將上去。萬震山喝道:“圭兒,不可莽撞!”他知道當時情景之下,強搶隻有誤事。


    忽然間,塌塌塌幾聲,空心菜赤著腳,從小房中奔了出來,叫道:“媽,媽!”要撲入戚芳懷裏。


    萬圭靈機一動,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將女兒抱了過來,右手摸出匕首,對準女兒的天靈蓋,喝道:“好!咱們一家老小,今日便一起死了,我先殺了空心菜再說!”


    戚芳大驚,忙叫道:“快放開她,關女兒什麽事?”


    萬圭厲聲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殺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虛刺幾下,便向空心菜頭頂刺落。戚芳道:“不,不!”撲過來搶救,伸手抓住萬圭手腕。


    萬震山雖在奇痛徹骨之際,究竟閱曆豐富,見戚芳給引了過來,當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間,夾手奪過她手中瓷瓶,忙不迭的倒藥敷上手背。萬圭也伸手去取解藥。戚芳搶過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萬震山飛起一腳,將她踢倒,隨手解下腰帶,將她雙手反縛背後,又將她兩隻腳都綁住了。空心菜大叫:“媽,媽,媽媽!”萬震山反手一記巴掌,打得她暈了過去,但這一掌碰到自己腫起的手背,又大叫一聲:“啊喲!”


    那解藥實具靈效,二人敷藥之後,片刻間傷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漸減,變為麻癢,再過得一陣,麻癢也漸減弱。父子二人大為放心,知道性命是拾迴來了,見到房中的紙片兀自往窗外飛去,兩人同聲大叫:“糟糕!”撲過去攔阻飛舞的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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